第四章（1 / 2）

开往邻市的夜班火车灯光昏昏暗暗，吞云吐雾的烟味不可避免地从吸烟区飘向车厢，时不时响起几下咳嗽声，间或伴着一句低低的咒骂。偶尔有家长压低声音的尖刻训斥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声传来，使本就不安分的车厢越发躁动起来。

陈冬上车时谨小慎微地避开过道里横七竖八伸出的腿——甚至还有直截了当以地为床的人，生怕一不小心踩了谁一脚。

饶是这样还是不免蹭到某位倒霉鬼，引来一句抱怨。

如履薄冰了半天，终于踱到他里侧靠窗的位置。外侧位置的大哥鼾睡得挺香，陈冬估摸着他大概不会轻易醒来，一鼓作气从桌子前挤了进去。

狭窄的空间多进来一个人更为拘束，陈冬刚想把腿放到地上，便不慎碰到对面整在睡觉的小男孩。像按了开关似的，小男孩趴在桌子上的脑袋登时抬了起来，眼看整张小脸风雨欲来，陈冬随机应变地做了个鬼脸，也不知小男孩是吓着了还是怎么着，总之肩膀一缩，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陈冬给个棒子再给颗甜枣，安抚地摸摸小男孩的头，轻声道：“乖乖睡觉有糖吃。”

好在这是个听话孩子，陈冬松了一口气，踏踏实实靠着椅背平复气息。

随着午夜的来临，车厢内杂乱的声响逐渐被不同频率的呼吸声取代。陈冬一时困意全无，手机电量却不足百分之三十，干脆收起来不用。

在白天，靠窗的位置可以看风景打发时间。到了深夜，车窗外漆黑一片，隐藏着张牙舞爪的怪物，不甚干净的玻璃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像是被怪物锁定的目标，下一刻就要被拖入深渊。

大约是以前拍过探险剧的缘故，陈冬的想象力总要跳脱一些。他闭起眼睛不再看窗外，将怪物们关在门外，却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牢笼。

陈冬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做过六年前那件事相关的梦了，被邻座大哥摇醒的时候他还在喘着粗气，一副脱水的狼狈模样。憨厚的大哥替他拍拍背，往自己的行李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瓶没开口的红星二锅头：“小伙子，你这是魇着了，赶紧喝一口压压惊。”

扁扁的小绿瓶握在手里并不沉，陈冬感激地冲大哥道了声谢，抬起手却像有千斤重，仰头隔空灌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顿时滑进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晕乎乎地有些上头。

陈冬确定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红了起来，大哥接过酒瓶咕嘟咕嘟喝完剩下的，面不改色。对面的小男孩也醒过来，被他母亲抱进怀里小声教育道：“长大了不许喝酒，知道吗？”

说话间神色不善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不良案例”，仿佛小男孩多看他们一眼就要被带坏了似的。

陈冬托着下巴，突然自嘲一般低头笑了。

他第一次喝酒是在十四岁那年，其实算不上喝，只碰着了酒杯沿，顶多尝到一点酒味。忽然包厢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他的母亲挣开服务生的阻拦，快步走到他身边夺下酒杯给了他一巴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他的经纪人，一个干瘦刻薄的女人，尖着嗓子叫嚷：“您这是干什么？”

在场的有一些投资商也有其他艺人和经纪人，被他母亲一搅和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陈冬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母亲捏得发疼，想动一动却被握得更紧，就听见母亲一字一句地质问着经纪人：“你们还是人吗？啊？冬冬才十四岁！十四岁你懂吗？！诱拐未成年人陪酒你们不怕遭报应？！”

“陈冬家长，请您放尊重一点！”经纪人一面要安抚大佬们的情绪，一面要在陈冬母亲面前硬气起来，“咱们怎么能叫……怎么能叫那什么呢，只是让孩子们露露脸，以后拍戏受照顾……您这是曲解了我们的一片好心啊……”

“狗屁！”陈冬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母亲，双眼猩红头发散乱气质全无，凭着母亲的本能嘶吼着，“冬冬，我们走！”

“你们要是走了，以后就别进公司大门！”经纪人气急败坏地在背后喊道。

陈冬母亲连停顿都没有，义无反顾地拿着陈冬的外套拉着跌跌撞撞的陈冬径直走出酒店，走到空无人烟的小公园里，像耗完了全身力量一般松开了陈冬的手，颓然地蹲**去。

那是一年最冷的一天，陈冬自己穿好外套，懵懵懂懂地也蹲下去，空荡的秋千旁瞬间多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墩。

“疼吗？”母亲伸出气得发白的手，怜惜地摸了摸陈冬的小脸。小孩子皮肤娇嫩，稍微用力就多出一个重重红印。

“不疼了。”陈冬摇摇头。

“他们逼你做什么了吗？”

“嗯……有一个叔叔要我们唱了两首歌，然后让我们敬酒……我不会，丽姨就教我端酒杯——”

“以后没有这个人，我们解约。”母亲强硬地打断他，“还有呢？”

“嗯，好像没有了，”陈冬鼓了鼓嘴费劲地想了想，“他们大人都在喝酒，也想让我们喝，我就假装在喝，其实只碰着一点点，妈妈我是不是很聪明？”

“冬冬最乖了，”母亲再也忍不住，哽咽着把小陈冬抱进怀里，“妈妈不是跟你发脾气，妈妈只是太怕了……酒不是好东西……你不要碰，不要碰……”

“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让你进这个圈子……都是我太自私，也害了你……”

“妈妈，不是这样的，”陈冬从母亲怀里退出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我很喜欢表演，很喜欢摄影机打光板，也喜欢跟我一起拍戏的人。不要哭，妈妈，我最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