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1 / 2)
小客厅的主灯已经关闭,只留下四周微弱的照明。自黑沉的窗口望出去,雪花闪烁着一星晶莹的光。
书房的门半敞,坐在桌前的男人一页一页翻阅着手中的文件。
进入使馆的大门尚未关闭,部下站在纷扬的细雪中。一个人匆匆忙忙从远处跑来,他穿着御中庭的制服,直到进入那扇大门内,也没来得及扑掉身上的落雪。
室内的温暖让他打了个激灵,这个时候才开始感觉到一丝外界的寒冷。鼻尖和耳朵都有些发红。
他稍微放缓了脚步,仍是小跑。老式的建筑设计没有电梯,他爬上楼梯,穿过半条走廊,来到门前。门外的守卫站得笔直。他说明来意,等待通传的间隙里,终于喘了口气。
时间已过九点。如果在这之前,倒是不用这么麻烦。但是,指挥使曾称九点之后不理事务,因此,过了这个时间的话,即便是紧急的事项也要多走一道程序。
而且,这个时间段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妄想用除了面见以外的方式联络到祝唐的。
守卫走进去,在书房找到祝唐。男人正在批复他需要阅览的文件,听完原委,等了两分钟,直到把意见都写完,才合上那份文书放在一旁,“请他进来。”
“是。”
亲卫出去通传,很快,那名部下走进书房,见到祝唐,先敬了一礼,“指挥使大人。”
“说罢。”
“是圣戴斯特尼大教堂。盛和赦出现了。时间在约半个小时之前,九点十一分。我们监视到他出现在教堂前面的JJ街上。”
“理事长知道这件事吗?”
“不,还没有。我第一时间就到这里来了。”部下回答道。
“那么,你现在就去告诉理事长。”祝唐说,“你们后续的行动以理事长的指示为准。”
“是。那我去了。”那部下毫无疑义,接下这个小小的任务,当即就去找云端了。
祝唐拿起另外一份文书,花了几分钟时间看了一半,放在桌子上。他站起来,穿过客厅,推开一侧房门。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被子里鼓起的一团动了动,在床上翻了个身,半睁着眼睛看向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和光线下看不清表情的祝唐。
有点晃眼睛。祁莳抬起手臂遮住光线,发出一声疑问。
一般来说,这个整天催着他到时间必须上床睡觉的家伙是不会挑这种时候来烦他的。
“起来。”
祝唐丢下两个字,转身离开。
祁莳很快就穿好衣服,有一点尚浅的睡意。他早就睡了,但也很容易醒,只要有声音。
走出房间,小客厅里没有祝唐的身影。茶几上放着祝唐的佩剑,叫做“乾”的八面礼剑。
这把剑的象征意义有时候大过实用意义。
当初铸造这把剑的人希望打出八把不同的剑,但是他铸成这一把之后,就与世长辞了。
在“乾”的旁边,是祁莳用的剑。
少年走过去,伸出去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取走了乾。
很多事情不是第一次。他知道祝唐要做什么,也或许不知道。祝唐从未说过,所以他是否知道根本不重要。他只要知道祝唐想要他做什么就够了。
书房里传来拆解组装的声音。
“啪嗒——”
两声轻响,是卡扣合上的声音。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呼号。祁莳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温暖和寒冷一接触,卷起气流,几片雪花钻入室内,迅速融化消失。
下面已经集结列队完毕。正准备出发。
祁莳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窗户,转过身。祝唐斜背着一个箱子出来,这让他看起来和平时有很大的不同。祁莳没吭声,跟着祝唐离开房间。
走廊的楼梯拐角处,方画正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祝唐从她身边经过,方画没有抬头,身后靴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是特有的步伐和节奏。
对一个人的熟悉能到什么程度呢。熟悉到耳朵都将脚步声记住。
祝唐走下一段楼梯,转弯,走向下一段楼梯。方画看着一楼天井下的大厅,她的视野里空无一人,只有祝唐。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尤箴还没有死。”
这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为什么不放弃呢?”
一句轻巧的问话。
祝唐停下脚步,“你记错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很快,在圣戴斯特尼。”
“我了解你。”方画说。
“是吗。”祝唐只是笑了笑。
“看来今天晚上我得自己一个人独守空房了~”方画直起身,“可爱的理事长也不在,真是寂寞难耐呢。”
大厅里终究空无一人。
凄厉的尖叫,划破漆黑宁静的夜空。
鲜艳的血液飞溅上教堂的彩色玻璃,缓缓下流,直直坠成一条复杂的直线,在光滑的镜面上挥出血色的图案。
背靠着窗户,双手死死扣紧床扉,扭曲抽搐的脸上大嘴张开着,喉咙里的喊叫被死神从中掐断,头颅滚落的瞬间,飚飞的血线几乎染红整个教堂高耸的穹顶。
无限紧缩的瞳孔中,黯淡无光,失去神采的粘膜中映出地狱的景象。
火焰,血液,复仇,审判。
赤红的枪尖燃着血腥,挑起虔诚者的头颅,奏响诡异的曲调。
摇曳的红烛不停拉长恶魔的影子,血液汇集着,吞噬着,湮灭最后一点这世的光明。
脚步,踏过血河,踏过碎尸,踏过阶梯,黏稠曲曲折折流满神的道路,沉钝的声音,带来死亡的宣判。
而后,归于寂静。
一片寂静。
而罪恶的血液还在涂满神的居所。
——
“嚓——”
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无知的人将脚步踏入了死亡的禁所。
明亮的月光透过教堂的穹顶,洒下一束神秘而纯洁的光华。
一线细腻柔和的光线划过银戒恰到好处的弧度,握剑的手掌微微收紧,满室缭绕的血腥气中,映出一张淡漠的侧脸。
半面在明,柔和的月光将五官的每一寸勾勒得清晰无比,半面在暗,蒙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阴影。
深蓝色的夜空中,圆月悄然无声地注视着夜间行走着的一切。
云端迟迟未动。
他知道在这里的人是谁。
在这座教堂里,一个是灭门仇敌,一个是同窗好友,同样是抛弃为人的道德,同样是难以抉择。
杀或不杀。
——母有二子,长子敦孝,幼子谨悌。逢荒年,无收。母出,得水一碗。其二子皆渴,将死。长饮之则幼去,幼饮之则长去。若二子分而饮之,则不足。母欲何为?
——你会怎么做?
一条漆黑的枪口静静地架在高楼之上,准镜在月光下反射着令人心颤的光芒。
“左侧塔楼。”祁莳放下远视镜,望着这座矗立了数百年之久的教堂,彩窗玻璃上映出死亡的剪影。
“注意周围的动向,今天晚上我们也许还有其他的客人。” 祝唐提醒道,为了保证射击的精准,半个身体几乎贴合在地面上,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祁莳欲言又止。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也被祝唐捕捉到,“有问题?”
“没有。”
“不要分心。”
“我知道。”话是这么说着,祁莳的样子看起来倒也不怎么在意。
西南方向的客人已经来了,不过暂时彼此都不太想轻举妄动。
按照佩沃斯所说,来到这里,卡洛迩很快就发现在教堂对面埋伏的男人。
她冷哼一声,语气里有遮掩不住的恼恨,祝唐骗她的事情可值得她铭记于心几百年了,“那个家伙……他在这里干什么?”
“我亲爱的殿下,您是说那个家伙呢,还是那个家伙呢?”纳撒尼尔伸出手,手指的方向从教堂上的云端身上划过,移到对面高楼上的祝唐身上。
“纳撒尼尔!”
“啊,我知道了。都说了殿下要少生点气。”能值得卡洛迩注意的人类,现在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我记得那个人类好像说过,要杀了殿下您要找的族人。”
卡洛迩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就凭他?一个人类。可笑。”
“小卡瑞可不要小看人类哦。”佩沃斯忽然出声,“那个人类的气息完全消失了。”
夜色中,一切都隐匿在冷淡的平静中。
卡洛迩眼神一冷,“不可能。明明上次我和他交手的时候,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佩沃斯露出一个慈祥并且毫不意外的笑容,“听说人类这种狡猾的生物,喜欢隐藏实力,小卡瑞。”
卡洛迩:“……”
没有人知道全盛状态的祝唐是什么样子。
尤箴已死,信灵的束缚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连带着为他护卫的少年,数百米之外的高楼上,已经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
卡洛迩咬了咬牙,“我去杀了他。”
“那这边怎么办,小卡瑞?”佩沃斯看向教堂,目光微沉,若有所思,“那是耶罗波安提到过的人吧?有王裔实力的。”
卡洛迩:“……”
“殿下还是稍微歇歇,静观其变吧。”纳撒尼尔伸手在兜里摸了一把瓜子,递给卡洛迩,“亲爱的殿下,要来点吗?”
“纳撒尼尔!”
“小卡瑞不喜欢的话,送给老头子我也是可以的。”佩沃斯毫不客气,伸手在纳撒尼尔手里抓了一把,相当熟练地嗑起来,“这个瓜子还挺饱满的。”
“没错,佩沃斯殿下。”纳撒尼尔说。
两个人嗑瓜子的声音充斥着卡洛迩的耳朵,卡洛迩:“……”
她不仅带纳撒尼尔出来是个错误,允许佩沃斯和自己一同过来也是个错误。
王裔没事跑到其他王裔的管辖范围算是什么啊!
脚步,踏出,踏入一地血色中。
在空旷的教堂中,缓慢的脚步声,如同死神奏响的哀乐在一级级窄小的阶梯上轻轻蜿蜒。
通往塔顶的雪白石阶上,暗红色的液体坠下立面,黏稠地聚集在末端,迟迟不动。
露天的回廊,两侧是高大的塔柱,月色下,惊慌的影子手忙脚乱地登上塔顶,火焰的□□从身后飞出,一枪钉入合抱的圆柱中。
影子骤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尤箴惊骇地看着将自己钉入塔柱的□□,抬起的手臂僵硬得停滞在半空,撕裂皮肤的温度从下方传来。
衣服很快点燃,火焰撕扯着红色的长袍,焦黑的边缘透出余烬的晶莹,一点点扩大。
脚步声停下。
塔顶的入口,盛和赦远远站着,抬起手臂,数支□□在空中浮现,一齐钉入塔柱中。
尤箴大张着嘴,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死亡的到来,可那些火焰没有一条伤到他分毫,像马戏团的飞镖表演一样,将他全身上下贴身包围住。
冷汗毫无预兆地摔落下来,接触到火焰时,瞬间蒸发。
被迫贴在塔柱上的尤箴费力转过头来,装着恐惧的瞳孔,用力缩紧,映出令他难以相信的身影,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他走来。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断续不连贯的声音,“盛……和……赦……”
“怎么会……”
恐惧被惊讶取而代之,尤箴终于说出了他的疑问,“怎么会是你?”
盛和赦走到尤箴面前,握住□□,从塔柱上拔出,从尤箴的躯体中拔出,灼烧得模糊的血肉再次撕裂,突然而至的疼痛再次席卷全身,尤箴整个人一软,从塔柱上缓缓滑落,纯白的塔柱上拖曳出一条鲜艳的痕迹。
“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淡淡的反问从噙着微笑的口中吐出,优雅的语调像是从故事书中走出来的百年前的贵族。
“……”尤箴低垂着头颅,也许是从胃里涌上来的血液,从半张的口中流出,滴落,和地上蔓延开的红色织就成一片绝望的花海。
“不可能……这不可能……”喃喃低语从尤箴的喉咙中滚落,突然,他抬起头,质问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是最虔诚的信徒,你怎么可以背叛神?!对自己的同伴痛下杀手!”
“神。”盛和赦的笑容薄的如同苍白的纸张,“神是什么?你们说,神爱世人,神拯救罪人,我也试图相信过,最后发现,没人能拯救我。”
尤箴皱着眉头,脸上写着不可思议,他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恶人,悲悯,同情,却没有爱。
“就是这种眼神,多么慈悲,多么神圣。”盛和赦赞叹的语调宛如在唱诵一首圣诗,“——多么,无情。幸福的人,怎么会明白不幸的悲哀。高高在上的神,怎么会懂得世人的挣扎。”
火焰的□□在他的手中飞做一团星点的流光,他走过来,走到尤箴身边,目光静静望着远方璀璨的星河,盛和赦含糊地笑了一声,“门到底是为什么被打开的呢?”
回答他的只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冷笑,“赫赫……”
像是没有了呼吸的人被挤压走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
“这个答案也许只有三百年前的人知道。”盛和赦闭上眼睛,“三百年后,你们又想重蹈覆辙。”
“我决定成全你们。”
“我想要这个世界消失。”
“我想要你们都去死。”
“呵呵呵……我明白了……”尤箴古怪地笑着,用尽最后一点生命力,“这是神的旨意,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团手中的流光,化作□□,从尤箴的胸膛刺入。
钉入塔柱中。
没有预想中的死亡,尤箴不由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横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长剑,月华在剑身上镀上一层冷淡的清辉,挡开了命定的死亡。
但死神从不会迟到,也不会缺席。
熊熊烈火自他的脚底蹿起,几个世纪前的罪孽,啃噬着最后一份挣扎。
被剑刃割破的手掌中,血液沿着光滑的剑身滚落。
云端一剑划开掌心,握住由自身血液所引发的力量,抬起眸子,看向盛和赦。
彼此熟悉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良久,盛和赦抓住□□,低叹一般,“这世界上还是有这么多无法预料的事情。”
“不过,是你的话,也许已经在预料之中了。”
对这样的局面,盛和赦并未感到太多的意外,这条漏网之鱼,曾被他划为朋友的一员,不曾防备过的人类,正如自己所期望的死亡一样,对方同样在寻求着自己的死亡。
这是,只有彼此才会明白的心情。
那双从未沾染过血腥的手,在面临难以描摹的数重拷问下,取走他的性命,也无异于是一场自杀。
饶恕,是死,复仇,是死。
这条路,无从生还。
既然如此,就快一点结束吧。
枪尖刺向云端,没有反击,只有一味的闪避与后退。
穿过露天回廊一层层的塔柱,退至主塔的平台上。
开阔的视野,站在这里,几乎能俯瞰全城。
站在这里,无疑是最好的靶心。
□□再次刺向云端的喉咙,缠绕着跳跃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舞成一条燃烧的长龙。
云端避开,这次没有再退后。
不再是直来直往一往无前直取要害的攻击,灵巧的身姿轻巧绕过袭来的火焰,仿佛忽然,从背后出现,手肘贴上缺乏防备的脊背。
轻轻一击。
失去平衡的身体跌落地面,不甘心地回击,火焰的□□从最耀眼的枪尖被劈开,在接触到云端的剑后,不受控制地逸散成漫天的星火。
剑尖轻轻一划,指向盛和赦的喉咙。
血液缓缓滴落,冰冷的感觉,在皮肤上划过。
剑身上,绘成古老复杂的图案。
持剑的手掌,无名指间交托了信仰的银戒微闪着流光,衣袖在夜风中鼓动着不平静的内心。
温柔的眼眸中,藏着深不见底的争斗,静静直视着盛和赦。
盛和赦张开口,嘴角是不可思议的弧度,一声轻笑,带着一丝向往的解脱,“杀了我吧。”
一瞬间的犹豫掠过云端的眼底,他闭上眼睛,抬起手,用力。
“铿——”
剑身钉入坚硬的石面。
“我不会杀你。”
云端说。
寂静的黑暗,枪声响彻夜空。
高速旋转的子弹贯穿身体,瞬间崩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血花染透白色的衬衣,从指缝间无可控制地溢出。
一抹错愕几乎是同时出现在祁莳和盛和赦的脸上。
云端抓着腹部的伤口,摇摇晃晃跪倒在花岗石的地板上。
看不见的黑暗中,纳撒尼尔拦住了准备上前的卡洛迩。
“你……”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间的时间里。
良久,盛和赦只能说出一句不成意义的质疑。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
云端的声音平静得如同骤歇的晚风。
“杀了你也无济于事。”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抬起头,不再犹疑,不再争斗,从心底笃定的坚定,填满眼眸整片的温柔。
盛和赦微微怔住,片刻轻笑出声,他的目光从云端身上移开,仰头望着澄明的星空,“你……要做我的神吗?”
云端伸出他的手。
——你会怎么做?
——舍己身,取己血,烹己骨,供二子食。
“那我就告诉你吧。”盛和赦说。
空旷的街道,空旷的广场,空旷的夜晚,伫立几个世纪之久的教堂用旁观者的眼默默注视着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月色下模糊的身影站起来,纵身跃入黑夜之中。
“喂!”卡洛迩目光在主塔上孤单的身影上掠过,转身追上了盛和赦。
“我们也走吧,佩沃斯殿下?”纳撒尼尔扭头招呼道。
“真是不可思议。”白发的老者感叹着,“人类的大胆总是超出我的意料。”
“啊,好像是这样呢~”纳撒尼尔笑道,“不过终究是假的,不是吗?”
没有悠长的生命,拥有再强大的能力又能做到什么?昙花一现的美丽,正是对天才的赞美。
也是对天才的亵渎。
“走吧,纳特。”
“好的好的~”纳撒尼尔跟上佩沃斯,追赶上卡洛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