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舟民水(1 / 2)
鱼,渔闲未食。
只因鱼浸了酒。
他不能喝酒,一旦进了酒,全身便会起疹子,疹子难下。
再者,他极易醉酒,每每喝酒,饮一杯,便会神志不清。
便是闻了那酒气,便觉得醉了。
世人常说饮酒养人,可在渔闲眼里,饮酒无益,酒为人险,是故渔闲不喝酒。
不喝酒,自然也不会吃这鱼。
可这鱼他必须要食,只因这鱼为颜如轼所烹。
不为其人,又为其人。
末了,渔闲又炖了姜丝鱼汤。
平日里夜色未至,故而趁着天未黑,渔闲看起了那本《四海平生录》。
此时这本书正放在他面前。
屋内仅有几个箱子,一张案几和一张四足平台床,又放了两张草席。
案几上本有一只笔随意放着,笔旁有把刻刀,客人来后,都被渔闲收了起来,置于箱中。
渔闲为主,颜如轼为客,渔闲寒门,颜如轼为贵。
渔闲自觉西向坐,颜如轼便只有东向坐。
两人跪坐于席上,半天不语。
这平静还是由颜如轼打破,他见渔闲面色微红,却不知何故,虽存疑,却将这疑惑压在心底,只问:“先生今日不去钓鱼了?”
渔闲闻了那酒气,自然是浑身不适,虽面色平常,实则浑身发痒,道:“回二皇子,草民将前些日子的鱼一概腌制,能存些日子。”
颜如轼拿起案几上的书,轻轻翻页,那纸张昏黄,极薄,可即便如此,这纸也十分难得,他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从这荒凉地儿弄来纸张。
颜如轼大概翻了翻,翻到最后,将那最后一册书又轻轻搁在案上,道:“先生是否已将此书读完?”
渔闲摇头道:“二皇子以纸来代竹简,价格不菲,又亲自书写,倒让草民不敢轻易翻此书,只翻了大概,未曾精读。”
颜如轼眼看那书封面,肘压案面,手置于案侧,指尖轻点案几侧,似在思考,继而道:“这《四海平生录》为兵要地志,著书者薄详今,此人一改前人地志重视名胜古迹的特点,而着重叙述山川攻守之利,此书分十卷,《魏录》三卷,《前燕录》《温凉录》各一卷,《燕录》两卷,《陈录》三卷。其记载方位里程,疆域沿革,郡县情况,星宿分野,各地风俗。便因如此,圣上将其列为禁书,不许民间传印,却将此书列入石渠阁藏书。吾曾在石渠阁读过此实在有趣,便将其重点背了下来,记在心中。”
渔闲听到颜如轼提起薄详今时,眼底闪烁,道:“此书不单单有趣。”
颜如轼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眼睛一眯,眼珠子又转,道:“作者在总叙中引用《周易》一句‘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来总结他一生所学。又道此书名四海平生,不过为夸大之词。”
渔闲犹豫,终是答道:“薄详今总叙所说四海,不过为魏、燕、陈、凉,故而此书分为《魏录》《前燕录》《燕录》《陈录》《温凉录》,所谓平生,不过因此书记录其前半生周游各国所学所知。故而,此书虽为地志,却又似史书,分国,又记郡县、府州。又按次序讲疆域沿革,再讲区划,再讲星宿分野。”
颜如轼不无佩服道:“世人羡其眼界之广,敬其学识之渊,此书集百家成言,考诸家绪论,可谓千古一书,理应重视,只是……”颜如轼欲言又止,疑惑道:“作者却于最后写下,不俟来者,周游随记而已矣。前句孤傲不群,后句……此意实在难以言喻。”
渔闲两眼看膝,思前想后,道:“此书或另有总叙二,或其总叙不全,或漏字,皆有其理。”
颜如轼来了兴趣,身体前倾,望眼欲穿道:“先生此话何意?”
渔闲坐直身,眼睛游离,又渐渐垂头,叹气道:“《陈录》中‘君游’出现过四次,而总叙中又有一句‘曾与游’。”
颜如轼疑问:“先生意指?”
渔闲道:“来者虽无,旧者却有。《四海平生录》所述‘今者’,即为薄详今当时身边人,此书当时身边人唯此人而已。‘曾与游’,或为‘曾与君游’,‘君’字未写,或因避讳,或为抄写者漏写笔误。所言‘不俟来者’……只因那薄详今心灰意冷,实有伯牙绝弦之嫌,故而绝情道‘周游随记而已矣’。”
颜如轼点头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那君游是何身份,竟使薄详今深情至此?”
渔闲似是回忆起往事,闭眼缓缓道:“二皇子有所不知,‘君游’乃是如今陈国王上太子之身时门客之子,待陈国王上继位,因其凉国后裔身份,灭十族。”
颜如轼惊呼,此事倒被旁人传过:“可是游平君?”
渔闲垂首道:“正是。”
游平君者,陈人也,名京华,姓客氏,字君游,封于平邑。英年早逝,死于平沙,而那平邑几地也让于魏国。后不知何故,其死后不过两年,被安上凉国后裔身份,有谋朝篡位之心,灭十族。
颜如轼手指渐拢,抬眼道:“只是这陈国游平君又如何和那薄详今牵连上?莫非那薄详今?”
渔闲淡淡道:“详今不过为其字,其人薄姓,名乐,陈国人,有眼疾,不知其中瓜葛,只从书中得知,薄详今与游平君为友,其晚年居于魏国平邑君山,立誓再不入陈国。”
颜如轼听罢,眼神恍惚,倒似为感伤,道:“自是伤心地,最难为生者。”
渔闲此时却异常淡然,面无表情道:“可惜那游平君为陈国而死,死后却又遭污名上身,灭十族。”
颜如轼叹惋道:“陈王虽勤于政事,但多疑猜忌,残忍好杀,酷刑繁多,旧六国、今四国皆有耳闻。我虽为燕人,却实在可怜那游平君,男儿志在保家卫国,其人一生为陈,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悲,对比之下,我这等逍遥散漫之人,实在为燕国之耻,别日若行错有过,自该遗臭万年。想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事无常,自为天命,应天顺人。”
渔闲心说这二皇子怕不是忘了他燕国二皇子的身份,却见其面色自然,便百思不得其解,但说:“君舟民水,陈王既然如此,百姓必然怨声载道,国不久矣。”稍作停顿,抬头看向颜如轼道:“然,此非天命,而为人为。”
颜如轼犹豫道:“子曰:‘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吾虽非君子,却也知这世上之事,皆有天命所指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渔闲速答:“草民本就非君子,虽非君子,却不一定为与君子相对,为小人。国家之兴亡在于君,君权至高无上,君之能力眼界影响国家兴衰,又何故言……此为天命?”
颜如轼听罢笑道:“听先生话,先生以为,成事在人不在天?”
渔闲见他又用手指翘起案侧,面露天真,心中越发觉得这颜如轼说话行事让人捉摸不透。
师傅曾告诫他,愈是纯良之人,愈是危险。这二皇子也非等闲之人,事情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他担心,而那人又太过随性,就如现在,一手抵在案侧,那人却丝毫不觉得失礼。
人生不过一个赌,赌相国府的人不会来,赌圣上或太子一定会来,又赌那太子非等闲之辈,前面的有输有赢,而如今仍在赌。
渔闲试探道:“草民不过道了二皇子心言。”
见颜如轼表情未变,依旧笑盈盈对着他,柳叶眼偏生看起来较凤眼柔和,媚眼如丝,颇为蛊惑,渔闲便避开了那双眼,又道:“从前荆凉两地富饶,如今却是荆国对大云俯首称臣,今为大云的附属国,凉国被魏国所灭,此二者国灭,非因他们失了祥瑞之气,而因朝廷腐败、民心渐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