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天翻地转,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木地板上,耳朵紧贴着肩膀,脖子扭曲,一只手臂反折在身后。血从眼角渗出来,慢慢地覆盖他颤动的眼球。也许折断的肋骨已经插进肺部,持续不断的痉挛和咳嗽中他吐出一口又一口血沫,但他感觉不到痛苦,脖子以下毫无知觉。
楼梯上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有人来了,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微弱的呻吟。
那人当然能够看见楼梯下奄奄一息的他,这是一段陡峭的直楼梯,没有华丽的弯弯绕绕。脚步声不急不慢地停在他身旁,他感觉到对方专注的目光,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他的脖子……原来是他的手抚在他的脸上……
“——别!”
亚尔林从床上弹起来,被冷汗浸透的衣服粘着身体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脱下所有束缚,从乱糟糟的床头柜上拿起昨晚打开的一瓶酒。酒瓶碰倒别的东西,引起噼里啪啦的一串响,他不在意,仰头灌了两口酒。然后他粗喘着赤脚下床,新冒出来的汗水布满他颤抖的肌肉,挂在墙上的镜子映出他不着一物的脊背,他就这样端着画盘,在空白的画布上粗鲁地涂抹。
一个摔断脖子的男人,画中的男人赫然长着他的面孔,不过更为养尊处优,俊美精致如年少的阿多尼斯,没有半点战火摧残的痕迹。画布上还有一处空白,大体是人的轮廓。
这幅画上还缺一个人。
亚尔林在楼梯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攥着楼梯扶手下楼,他将未完成的画作扔进楼梯下的小储藏室里,跟之前的画堆在一起。堆叠在这间储藏室里的画都没有完成,画的内容各异,却都有亚尔林自己和一块人影般的空白,薄薄一层灰尘掩盖不了画布上猩红的油彩,画神秘且瑰丽,有一种通向死亡的诱惑。
噩梦纠缠着这个孑然一身的年轻画家,他频繁地梦到自己的死亡,从男人也穿裙子的古罗马时代到蒸汽轮船从欧洲开往美洲,他梦到自己被绑在柱子上用火烧死、决斗落败被对方一剑刺死、船只沉没在海中淹死、战争中被子弹射穿脑袋……
照顾他的老乔伊说他一定是在战场上受到了创伤,多次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亚尔林不信这个方法能让他不再做梦,他觉得心理学跟神学一样虚无缥缈,相比医生和神父,酒精更能使他镇静。
他咚得一声关上门,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锁进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时间尚早,虽然东边升起了太阳,窗外还灰蒙蒙的,碎石铺就的巷子里不见过路人。亚尔林雇的一个人体模特今天是第一次登门,他决定把胡子刮一刮,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十点的时候,乔伊告诉他模特到了。
“你……嗯……”亚尔林揉了揉自己卷曲的亚麻色短发,露出抱歉的神情,他记不得对方的名子。
“丹尼尔·帕帕佐普洛斯,克莱德曼先生,您叫我丹尼尔就好了。”
丹尼尔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白皙细腻的皮肤,好比月光辉映下的雪地,细软的黑发盖过耳朵,嘴唇窄却红润。他见亚尔林观察他,小鹿般的黑色眼眸转了转,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丹尼尔年纪不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他独自从波兰逃过来,所以他需要钱,非常需要钱。
白纱窗帘被人拉上,只留一道狭窄的缝,室内的光线立即变得朦朦胧胧的。丹尼尔拘谨地瞄了亚尔林一眼,接着转身背对他解开上衣扣子。他先脱掉棕色的旧呢绒外套,叠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再扯着袖口脱下白衬衣,同样一丝不苟地叠成方形摞在外套上。
他开始脱裤子,脊椎弯曲,对称的肩胛骨凸出,裤子堆在脚踝处,他侧抬起腿将裤子完全褪下来。阳光像一层香粉扑在他脸上,他有希腊式的挺拔鼻梁,卷翘的睫毛让他的眼睛更加迷人,脱完衣服后他双臂下垂站直,臀部骶椎骨上方和腰椎连接处有两个凹陷的窝。
亚尔林似乎听到丹尼尔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摸了一下鼻子,清清嗓子说:“丹尼尔,你可以转回身来。”
丹尼尔听他的话转身,手不自觉地挡着羞耻的部位。他不强壮,腰肢纤细,胸前的肋骨隐隐约约,手背上有一条条蓝色血管,很明显的营养不良,不过能从战争年代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幸运儿了。
“你准备好了吗?”亚尔林问他。
丹尼尔点点头:“是的,先生。”
“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亚尔林对着瓶口喝了一口酒,他放下酒瓶皱起眉头,对丹尼尔说,“不,别这样坐。”
瘦弱的青年双腿并拢端坐在椅子上,仿佛面前摆着一架照相机。
丹尼尔有些发慌,他茫然无措地看着亚尔林。亚尔林走过去站在他眼前,他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遮挡了丹尼尔的视线,这自然会产生一种压迫感。
他让丹尼尔侧着坐,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臂抱膝,侧脸靠着膝盖,转头背对阳光,眼睛往地板看。他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身体,调整他的姿势以找到最好的角度,柔软的指腹推了推他的下颌,又双手把持着他的脑袋让他更低一点。
亚尔林突然发声:“你冷吗?”
“我没感觉到冷,先生。”
“但你身体很凉。”亚尔林随意说。
最终,亚尔林满意了。
这是一个逃避阳光的姿势。
亚尔林着魔似的挥舞着画笔,很快,躯体的轮廓在画布上显现。他画地板上的光,画低垂的白纱窗帘,画窗框上的细小破损,他剔透的蓝眼睛的焦点钉在丹尼尔身上,眉头紧蹙,噘着嘴唇,他并不是生气,这表示他在认真观察。
“现在你可以穿上衣服了,明天同一时间来。”光线改变了,没办法继续作画。
“好的,先生。”
丹尼尔背对着他穿好衣服,沉默乖巧地下楼离开,亚尔林盯着画架上的画看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回忆起丹尼尔弯腰时凸出的脊柱和肩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