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辞(1 / 2)
青衣公子的表情更加郁闷,干脆阖上书页,向后仰靠在纳凉的竹榻上:“古物的保存有严苛的温度和湿度要求,你知道我费了多少精力才弄来这么大的冰块吗,已经用掉五块了!”
“再不下雨,我就要破产了啊……到时候我能够寄希望于娄府的慷慨解囊吗?”
“咦?到底是为什么最后我又引火上身了呢……”一直到迈入择善坊金吾将军府气派的朱红大门,娄思夜都没有得出答案。
娄思夜擦着宵禁的门槛回到府邸时,观文殿的鎏金花枝灯正初初被点亮。
观文殿本是太宗年间的皇室书阁,自女皇陛下定都洛阳后,绝大部分书籍被搬去了弘文馆,这里渐渐也就罕有人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有负责扫洒的宫女,和孤零零的宫灯照影与书香作伴。
她一边咳嗽,一边在灯下细读,手指纤长,皮肤却可见上了点年龄的干枯,还有大大小小未曾消退的浅痕密布其上。皇家旧藏的书籍纸张大多已经泛黄,散发出陈旧但温馨的灰尘气味,身边零零散散地摊放了数本书册,从封页上的题目看来,都是前朝史录。
数不清的时光,就这么随着指尖寸寸移动,如流沙般飞逝而过。
原来如今已是武周七年,距轩辕氏泰山封禅过去千年。
她没想到后世的人竟然会盛赞那场战役,他们说神农十世德行有衰,致天地为佞邪奸恶所覆,隐现衰相,人皇的出现乃是大势所归;他们说天下合,故而伦常正道。蚩尤作乱,有违帝命,其罪当诛。
在这场战役里,成神的成神,封魔的封魔,轩辕氏成为当之无愧的华夏共主,并在传闻的最后龙去鼎湖,飞升九天。
而自己的族人,却被身魂剥离,成为生死卷中旷日沉睡的一抹又一抹孤魂。
她也没想到当初逐鹿原野上遍洒的鲜血最终盛开出如此丰硕而美丽的花朵。千年的君王更迭,朝代起落,千年的波澜壮阔,爱恨情仇,如今定格为平直的史笔记载时,读来依旧字字珠玑,触目惊心。
她死死捂住胸口,捂住胸口那一团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的火,交领深衣包裹下的皮肤分布着数十个指甲大小的窟窿,而最中间的,则是一道细长、狭小的裂缝,正当穿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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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日,银蟾绽放出清辉的夜晚,伴随着关于风姿绝世的神女在星天年复一年垂泪的凄艳想象,下界辛勤了一年的人民将迎来隆重而喜悦的典庆。
士子游女都锦衣珠翠、宝马香车地赶往城西北的端门祭台,洛河水面上连绵的光晕延伸向远方,分不清是玫瑰紫色的天河投下的星芒,还是他们手中那一盏盏绢丝提灯温柔的倒影。偶有举着酒盏微醺的游子不小心冲撞了人流,双方也爽朗地一笑而过,似乎一切坏情绪都被融化在这样璀璨的夜色中,只剩下缓缓攀升不论醉意的放纵。
“今天晚上皇城的庆典会有什么不同呢?”
人群中低声带笑的闲谈,总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秘阁局俊丽逼人的年轻术师会在八月十五的秋月祭典上进行祈雨之仪”这件事,数天前就已经传遍洛阳的街头巷尾。对百里清言暗自倾慕的淑女小姐们,和自家后院中萎靡的花草、干涸的土地,渴望秋收的农夫一样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高台上的秘阁郎中将在桂子的香气中再一次展现奇迹。
就连挂在中天的月亮,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神秘仪式添彩助兴。
越靠近子夜,月色就亮得简直不像话。透过竹帘投映在室内地板上的霜雪光芒,失却了平常赏玩吟咏时可堪入诗的高华之姿,而像是凝冻住了一样,呈现牙白色的奇怪质地。
格知蕴轻轻呼出一口气,卷起碧纱窗上的竹帘,燥热的微风将高墙外的欢声笑语吹了进来,可却也无法感染格家宅院中凝滞的气氛。片刻前祖父拂袖拍案的身影和带着深深失望的训斥,依然清晰烙印在她脑海。
那时她提着灯笼穿行在暮色初降的游廊上,拒绝左右侍女的跟随,长长的缃色裙摆拖行过地面,惊起长廊旁草丛中栖息的萤火虫。
幽幽的萤火微光四散像浮游的水泡,接触到空气时发出“噗”的破裂声,声音细碎又可爱,一如她心中按捺不住跳动的喜悦。
“既然是女皇陛下亲口下旨举行的仪式,祖父一定会允许我去看看的吧”,她嘴角忍不住笑弯起来。
哪知白发矍铄的御史大夫还没听完孙女的请求,便声色俱厉地回绝了:“整天想着往外跑,哪还有一点清贵世家淑女的样子?”
格知蕴听着斥责,觉得好生委屈。她的样子惹得祖父更加生气,冷冷地呵斥:“都已经是订下夫家的人了,怎么反而越发不长进了?本来我想着,定亲后让你娘多拘着你在家做女红,你跳脱的性子如果能收敛一些,倒也不至于给格家门庭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