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卷(5.6修请刷新)(1 / 2)
娄思夜差一点就接近真相了。
但是谁又能猜到,那块彰显女皇陛下声威远播的“圣图”,其实并不仅仅是一块石碑,而是一幅古画。
“昔黄帝氏以云为纪,以云德育万物,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黄帝命乐官伶伦造律以歌颂其施天下之道的美德,算是流传极广的神话时代的秩闻。由于曲谱已经佚失,古书也记载寥寥,所以几乎无人能够破解它的秘密。
“魂乎归徕,定空桑只”,在故事的最开端,云韶便是念着这样一句颇有些没头没尾的句子,一边按下瑟弦。
他用的是一架五十弦瑟。
素女鼓瑟,太帝破弦后,这样的五十弦瑟就已经世间罕见了。描金绘漆的瑟体早已经尽失华彩,大概是制成的年岁太久,被人反复擦拭,木质的瑟面上还有轻微破损和开裂,右下角刻着两个线条奇怪的符号。
起初是他在弹,苍白的指尖很奇异地凝着一点颤颤巍巍的雪花,随着弹奏的动作飘散开来,再聚拢成盘膝跪坐的美人身影。
女郎的身形完全成为实体之后,云韶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可旋律依然毫无断续地流泻而出,很有一些苍茫古老的韵致。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大,将那有些酸胀的意味逼回眼眶——被落雪和音符围绕的女郎,交领直襟的宽袖长袍上缀着对舞凤鸟彩绣,宽幅白绢的织帛腰带,月下起手的身姿高逸却分外淡薄,俯手、压指、按弦的动作,都透露出行云流水的熟练。
从明堂冲天而起的白光很快到来,《云门卷》的旋律戛然止歇,枯黄的烽烟,匕首箭簇的冷光,还有跪坐弹奏的纤影……全部都化为乌有,就像香片燃烧的最后一丝雾气,被吹散在夜风。
空桑以鸣,奏《云门卷》,则瑞石现文绮。
这才是并不见诸于任何史籍和传说记载的真相,云韶等待石碑现世的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占星、八卦、使气、禁咒、辩音、识理……作为渤海云家这一代的独生子,他十八岁之前的时光,便是在日复一日的典籍研读与咒术修行中度过的。
旁支的兄长们只需掌握术式,偏偏他还要学琴,甚至更多的时间都要用来学琴。小女儿家才会去做的调笙抚弦,枯燥又乏味的乐理知识,从魔音扰人再到余音绕梁,其间千辛万苦,没少受到同龄人的嗤笑。
就连云韶自己,看着立镜中端正跪坐的身影,都由衷觉得这模样太缺乏男子汉气概了。
于是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在青春期逆反心理的驱使下,云韶决定用一个庄严的仪式来和这劳什子的娘炮气质诀别。
他偷了地窖里陈酿的桃花酒、小厨房新制的酱牛肉,一口酒,一口牛肉,单脚支在凭几上,将敲打编钟的小棍想象成江湖侠客手中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
结果自然是几翻人亡,被父亲逮住狠揍了一顿。
那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狼烟四起的古战场,整齐划一的弓箭,漆黑如墨的战甲,火星映照出青铜兵器锋锐的冷光,夜袭的鼓声、号令声和猛兽嘶吼声混成一片。
他梦见一个执琴的少女,军队僵持所留出来的空地上,只有她单薄纤细的姿影,挺拔而决绝地站着。
心血为引,十二律鸣,神魂陨灭,生死卷开。
纵然是在梦中,他也觉得这场景熟悉极了。月光投射在她光洁的脸庞上,描摹出侧颜线条的轮廓,竟然像是在自己与她相伴的数个岁月里,初升的晨曦和垂落的暮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映照出的,清丽又绰约的样子。
云韶将这个梦讲述给父亲听,微暗的烛光映着父亲有几分苍老的脸,露出的却是欣慰的笑意:“自文帝定都大兴,云家就没人能做这个梦了。”
父亲这话说得,百年前的帝号张口就来,意味深长中还含有几分天将降大任的感慨,云韶差点以为自己是前朝哪个王族的遗腹子,身负皇家血脉和深仇大恨,肩挑推翻李唐光复旧朝的重任。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父亲对少年人所向往的江湖和热血传奇一无所知,他只是早年间受过一些文学创作的熏陶,熟谙讲故事开端立意要深远才能吸引眼球的宗旨,强调云家真的很久没人能做这个梦了而已。
父子灯下长谈了一晚,第二天十八岁的少年便踏上了寻找这块石碑的道路。
他游历中原,脚步从南海崖州到剑南蜀道,天脉玉门到阴山封雪,褪去年少的青涩与跳脱,他在琴音的熏陶下成了如今这样温润似玉的公子,寻找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歇。
一直到垂拱四年,夏四月,武承嗣向女皇进献瑞石,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上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授唐同泰游击将军衔。
那不是宝图,而是一幅叫做《云门卷》的古画。
这是黄帝时代失传已久的乐谱,也是一副相配套的古画。或者说,乐谱是为了召唤出画卷才诞生的——那副被无翼飞兽从明堂衔来的卷轴,此时正静静躺在水渍还未完全消散的地面上。飞兽也变回一道白光,隐没入云韶手上瓷雕的白猫小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