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庄殊忍着胀痛的脑袋睁眼,意识渐渐回拢,外头已天光大亮。他记起昨夜情形,倏地从床上跳起来,要去找李契兰,下了床才发现他是在严味的屋子里。
严味正清点行李,见他醒来,拉着他对坐着,却良久不说话。庄殊不由讨饶:“师兄我错了……”
严味叹了口气,道:“清岱,你不小了,别当这画院是咱们的小竹楼,也别当他们都是亲朋挚友。”
“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昨夜是我孟浪了。”庄殊想起昨夜那壶酒,分明记得是谁送到自己手里的,但他不能说,怕严味会去找那人麻烦。师兄大婚在即,两家亲上加亲,万不能在此时被细枝末节的小事绊倒。
严味知道庄殊是个有主意的,仍是忍不住嘱咐:“有事可去找李大人,他……他不会害你。”
“嗯,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庄殊郑重点头,末了又道,“对了,李大人呢?他怎么样?我正想去向他道谢。”
严味眼神一黯,“他还未回来。”
“咦,李大人去哪里了?”
严味没有回答,只道:“昨夜又是饮酒又是落水,我替你请了假,今**就在屋里休息,也不必送我了,当心风寒。”
“要送的!”庄殊争辩几句,最终还是拗不过严味,只送到画院门口,看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
头晕得厉害,在床上烙饼般煎熬了半个时辰,庄殊却再睡不着。他的东西已被严味搬到了这个屋子里。这不是待诏的住所么,他一个连画学考试也不曾经历的小生徒,算不算逾越?
此刻庄殊并不知晓严味已与李契兰达成默契,这间屋子临着李契兰的,好歹有个照拂。
严味还有些日常用的东西没带走,交待了是留给他的。庄殊清点一番,发现一只显眼的木匣。他拈起一撮细若微尘的颜色,心中激动难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知道这抹纯正的“青”有多难得,仅仅这一小盒颜料,比严味所有的行李加起来都值钱数倍。可他为何没有带走?
庄殊忽然记起自己来京是为何,顿觉少年易老,一寸光阴不可轻,略收拾一番便去了府库。这次他独身而来,却没被阻拦,看来李契兰的面子很管用。门房开锁的工夫,庄殊顺口问:“李大人在里面么?”
“几位大人都要午后才来,这会儿还早。”
许多箱箧上了锁,庄殊照着事先写好的纸条,一卷一卷去找他想看的画,找得很慢。
午后几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来了,见着他便问,“是你小子,李契兰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怎没见他的影子?”
“李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
庄殊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我们奉皇命做事,他李契兰何事比天子之令重要?”
又过了两刻,李契兰还未现身,几位将他又骂了一遭。庄殊听不下去,道:“李大人的活计,我来替他便是。”
“小子无知!”那位学正眼一瞪,“李契兰出身宫闱,眼光岂是你乡野小民能比?”
庄殊气鼓鼓腹谤,你们知道没有他干不了活,还那般对待他。合着气是他受着,功劳全是你们的。
李契兰不在,没人给他箱箧钥匙和指点,庄殊脸皮薄,不想去找人讨要,又挨了一时三刻,索性回去了。下意识走回了原来的宿舍,见苏全早早下了课,正等着自己一同回家。道是他娘听说昨夜落水之事,着急想见见庄殊,又因是女眷且苏学士不喜画院,不方便过来照料。庄殊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了。
庄殊的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留下他与妹子跟着一个走南闯北行商的爹。早年居无定所,一双儿女便被托付给严味的父亲,是以比起京城苏家这门亲戚,他与严家更为亲厚。可是当苏母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庄殊,从那七八分肖似的容貌中窥到自己薄命的小妹,不禁泪水涟涟,自此待庄殊便如亲子一般。只可惜苏学士不喜欢他画画儿,平白多了层隔阂。
庄殊到达苏家时,苏学士还未回来,苏母拉着他话家常。待说到昨夜是李契兰救的他,苏母脸色凝重起来,避开苏全,低声道:“他救你倒是难得,只可惜……哎,清岱,等会儿你千万别跟你姨夫提这个人,你自己也远着他些,他名声不好,恐要拖累你。”
庄殊听得一愣,此前苏家拨给他的下人便在自己跟前百般贬低李契兰,不知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主家授意。虽只相处两日,但李契兰待他不错,况且他此次进京便是特意来寻李契兰。小景易绘,长卷难成,庄殊入魔一般着迷于山水长卷,可惜领他入行那人已不在人世,而今世间只有李契兰,能效仿那人几分。他不寻李契兰,又能求教谁?
用过晚膳,苏学士终于回来了,显得疲乏。见到庄殊,只是淡淡招呼一声,便进了书房。苏母佯嗔几句,便带着庄殊去试给他新做的秋装合不合身。
画学里有统一分发弟子服,可是皇亲国戚与富家子弟太多,绮绣朱缨,烨若神明。苏家勤俭,但苏母不肯让庄殊失了颜面,道是不能令美玉蒙尘。庄殊做贼似的抱着一包衣服要回画院,经过书房,隐约听到那父子二人又因何争吵起来。
“逆子!你给我老实待在府里,哪也不许去!”
“你要关我?我都十五了你还要关我!”
“你懂个屁!你要学画就好好学,做什么非要往李契兰身上贴?那等佞幸迟早粉身碎骨,你还怕自己与他不够亲近,苏家迟早毁在你手里!”
……
庄殊踮起脚快速从书房外走过,免得被姨父的怒火殃及,不想突然听到李契兰的名字,不自觉停下听墙根。听着听着,察觉到不对劲,竟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庄殊不再耽搁,急忙回了画院。他与李契兰在同一座院子里,名唤“随岚馆”,是道君皇帝做端王时住过的,院子不大,景致却处处透着精巧。刚进门透过假山缝隙便见屋里有灯,庄殊以为李契兰回来了,大喜,兴冲冲敲门,不想开门的却是一位中年男人,留着络腮胡,目光如炬,不善的打量着庄殊。
“呃……”庄殊愕然,忍不住往屋里瞅,“请问李大人在么?”
男人语带轻蔑,哼了一声,“我瞧你眼生,怕是没来多久罢,莫被这里的风气带偏了。年纪轻轻该走正道,方不愧对家中父母,小哥儿还请自重。”
等到门在眼前重重关上,庄殊还一脸茫然,没听明白那人是何意,又为何在李契兰屋里。
京城勾栏瓦肆不少,会玩的公子哥儿无一不知晓社明楼。晴元来社明楼没多久,做的还是端茶送水的粗使活计。二八年华自是人比花娇,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可以恃美自持,只那些不得已的、或是不甘寂寞的,聚在这社明楼里,以数年青春博个一曲红绡不知数。
红棠娘子的房间不远有间空房,起先晴元以为是哪个姑娘的屋子,后来才知是为某位客人留着的。晴元昨日刚见到那位公子,就被派去伺候。
屋里蜡烛亮了一宿,今儿这位公子直睡到太阳西斜,竟是睡了五六个时辰。晴元偷偷瞄过几眼,满屋酒气冲天,人却睡得正香。晴元不敢打扰,只中间添了两回香,为他盖过两回被子。床上的男子俊朗如画,察觉到有人来,好看的眉微微皱起,转眼又入了梦。
待夜幕初降,楼中四处烧上红烛,萦绕起笑语欢声。里头的人终于醒来,一醒便大叫:“红棠,红棠!”晴元正犹豫着进去,闻声赶来的红棠一脚踢开门,与屋里公子对骂几句,又腰肢一扭出了门去。
屋里的这位,当然是李契兰。
晴元进去伺候梳洗,李契兰问道:“红棠娘子今日对我如此泼辣,你可知来的什么客人?”晴元摇头。
李契兰一抹脸,道:“我倒要看看。”
“公子,别去——”晴元急得不顾礼数,抓住他的手。
李契兰天不怕地不怕,在汴京里头只管横冲直撞。这会儿不顾晴元在后头央求着,径直走到红棠房前,便要推门。
“公子——”晴元急得快哭出来,抱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动。李契兰瞧得有趣,心想这里头总不会是皇帝。若真是皇帝那就有意思了。
“嘘——”李契兰食指轻点她的唇,示意她安静。那玉一样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嘴唇时,晴元竟似被定住一般,呆呆瞧着李契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