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李契兰做了个梦。
梦里他病了,晨起对镜,只觉低落。严呆子问他怎么了,他道自己面无血色,唇若蒙霜,着实难看。严味闻言一笑,笑得眉眼弯弯,突然凑近了,朝他唇上咬了一口,两瓣唇顿时充血殷红。
醒来后,李契兰靠着床头呆坐良久,突然起身,连衣服也没穿,急着去研墨铺纸,要把梦中情形画下来。
笔甫落下一点墨,李契兰清醒过来,哪能如实画下来,还得提防被人看去。只好硬生生画了个粉面含春的女子,眉如远岱,唇似丹珠,神色间隐约是欢喜的。
搁了笔,只觉自己疯癫,一场梦较真也罢,竟自比为怀春的女子了。这才惊觉脚心传来凉意,原是自己只着素袜便跑下了床。李契兰心虚地要将画纸揉了,转念想他擅长山水花鸟,晨起随兴而作的几笔人物竟比从前精描细绘的要有意思,一时舍不得毁去,便小心藏好。
他每日例行去吃早茶的,到了茶楼,伙计讨好笑道:“哟,真是不巧李爷,临着槐树那间已经有人了,您看?”
李契兰也不计较,兀自上了楼,“我自去拣空的坐便是。”
这茶楼原是宅邸改建的,原本宽敞的庭院如今绕着老槐树建成一方逼仄天井。嶙峋老树朝着头顶那方光亮生长,尚未冲破四方屋舍牢笼,便被干枯的枝干出卖了颓势。从被圈禁的那日起,它已是一棵病树。李契兰每日都会来看看它,如同看一位老友,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
落座后,李契兰透过窗朝对面一瞥,倒想看看什么人占了他的座去。不料这一瞥却甚是惊艳,他坐惯了的地儿如今坐了一位少年郎,露出半张干净的侧脸。身边的下人一个劲讨他的好,拣些京中趣事说与他听,东家的点心,西家的娘子,说得少年眉眼弯弯。
那位老仆李契兰认得,是苏翰林家的,与李契兰有几次不痛不痒的过节。茶楼生意寥寥,李契兰将他二人对话尽数听去,所谈无非京城风物家长里短,少年声音煞是好听。正当李契兰要走,忽听少年问到画院,当下好奇坐定,只听那苏家下人为讨他的好,将画院里几位学正待诏都介绍了一通,话音一顿,又神秘兮兮道:“不过,有一位您得提防着。”
李契兰嗤笑出声,关了窗,起身慢悠悠往楼下走去。
庄殊听到动静往窗外看,只见到一片衣袖,回过神来,好奇追问。老仆摇头叹道:“有一位李待诏,您得远着点,他是个断袖!”
“啊?”庄殊惊呼出声,自知失态,随即以袖掩面。
那老仆以为他有兴致,便挑些这位李待诏的奇闻逸事说了,一时与天子有染,一时与美人颠倒,最后煞有介事的说那姓李的如何苦恋一位画呆子,做尽荒唐事。
见庄殊眉头渐蹙,老仆直叹道:“小公子哟,您年纪小,老奴怕您被人诓骗了去……”
少年咬牙,瞪着他道:“你说的那呆子是我师哥!”
李契兰吃完早茶,便回了画院干活。翰林院的府库年久失修,今年重新修缮,跟着画院也重起府库,道君皇帝见他闲着,便着他去清点府库。接了这差事,李契兰算是和几位学正杠上了,每日叫苦不迭。
这日出了状况,一幅南唐的花鸟画险些毁于一旦,手忙脚乱抢救,回来时已是累得半死。李契兰把房门一关就躺下了,饭也没顾上吃。
躺下不到一刻钟便听到敲门声。李契兰实在不想动,却知道除了严味没别人,便应声叫门外那人进来。
“累得厉害?再累饭还是要吃的。”入耳是严味清淡的声音。倒是风水轮流转,从前严味一心钻入画里,废寝忘食,少不得李契兰提醒,不想这位冷淡心肠还有给自己送饭的时候。
李契兰慢悠悠起身,趿拉儿着鞋坐到桌前吃他带来的饭食。严味没走,默然坐在他对面,李契兰心忖这是有事了,竟有些慌。等他吃完整理好食盒,严味才道:“我想离开。”
意料之中的事,到头来,似乎这句话的打击也没那么大。
李契兰仍想问清楚,随便得他什么回答都行,便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为何要走?”
“我在汴京待了五载,停滞不前,难有进阶。”
李契兰了然点头,低眉转身,慢慢踱到床边。倏地又几步回来,欲扯严味的衣领。手还未触碰到半片衣袂,又收作拳状,无力垂下来。李契兰如同被抽干力气,嘶哑道:“严子端,五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严味自以为不欠他什么,此时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直至李契兰忽然将几张纸甩到他身上。
“呵,你走罢!”
那是他的家书,家中来信催他回乡成家了。李契兰竟然翻看他的私物,严味一阵恼怒,心底那点愧疚顿时去了七八分。
躺在床上似乎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李契兰重新睁眼,一俯身将方才所食全吐在夜壶里。累很了犯恶心,胃中酸水仿佛流到心里去,浸渍个通透,让人连心都不想要了。
抬起头才发现严味没走,正皱眉看着他。李契兰连抬手的力气也无,不想理他,又闭了眼。
仅仅一夜功夫,庭院便铺满落叶,愈发显得秋风萧瑟。严味披衣开门,见李契兰眼底泛着青灰,早就等着他了。
“何日启程?”
“向学正请辞后便动身。”
李契兰对他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到达城门口时天还未大亮,他们正是今日第一批出城的。李契兰靠着车壁养神,一路无言,直至车驾停下。
李契兰醒来,撩开帘子发现是被官兵拦下,便起身跳下车,随即朝严味伸手。严味怔了怔,避开李契兰,自己下来。李契兰默然收回手,朝那看守的官兵打声招呼,便被放行。
严味跟着李契兰走,直到半山的观景台才停下。
眼前景物开阔,有风亦有雾,吹得发丝凌乱,衣袂纷飞。只让人以为身在天宇,俯看人间积气濛濛。
道君皇帝倾举国之力修建了五年的艮岳,集天下之美,古今之盛。严味算知道什么是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转头去看站在他身边不远的李契兰,后者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什么。李契兰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对上他的眼,身体不由自主颤了一下,急忙去看眼前山岚。
这艮岳的妙处,不在浓妆或淡抹,在乎雨。上回与皇帝来是个晴天,今次倒真给他等来了雨。
不多时,石间升起烟云,弥漫至眼底,恍若蓬莱仙境。严味初时惊讶,待细看便已知其奥妙,他自小在南方长大,园林奇观见过不少。
李契兰唇边衔笑,至此算了了一桩心愿。无法与他共赏天下美景,便挑这一处来赏,此后任别处景再美,只能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待雨渐渐止住,李契兰重新走上观景露台,站在崖边,任风吹满襟袖。待要乘风归去,才知自己仍然留恋人间,苦等黄粱米熟。他不自觉回望亭中,见那人还在,稍稍安心。又觉他们之间有一道天堑,无法逾越。
他终究会走的。
雨断断续续,又续上前缘,打湿他衣襟。李契兰躲入亭中,知它一时半会儿不得停,便安心坐下,竟靠着亭柱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