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曲(2 / 2)
然而对于这残忍的祭祀风俗,从西汉流传至今的阴阳方术之学却别有一番玄虚的解释:“雨初降,曝晒以祈止;雨浩洋其后而不息,盖十日怒而匿迹,唯炙杀以祈止。”薛行道将这句话念得一字一顿,沉缓有力。
那才是长久以来秘而不宣,甚至故意让世人所误解的真相,燎祭以祈降,炙杀方能祈止。十日因获罪而产生的愤怒,使人间沉沦在永不停歇的洪水和阴霾中,唯有以主持巫师的生命为献祭才能消解。
“那……那你怎么不去找两千多年前那个女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更好?”谢承音小声地反驳。
薛行道看了看地上的巫师,再望望对面神情暧昧的百里清言,忽然无所谓地撇了下嘴角:“小姑娘,你也看见了吧。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打算牺牲掉她的。用召火之咒制造炙杀的假象,能让淫雨短暂停歇——这一点,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抓住娄思夜的手,正努力往高台上爬的谢承音一时想不到应该如何反驳,心有不甘地扯了扯武将少年的衣袖。
娄思夜没有说话,而是扭头向百里清言扬了扬下巴,明确传递着“秘阁局的烂摊子,你来处理”的讯息。
百里清言收起剑,踱到薛行道面前与他对视,就算现场血污狼藉,可仔细看来他的神情中依然带着一丝轻柔的怜悯:“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最坏的打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想一个人替秘阁局背负杀人的罪孽吗,行道。”
有点讶异于上司不合时宜的温柔,薛行道惊愕地睁大眼睛,想了想才承认:“百里大人在说什么?这场灾难,本来就是因为最初的祈雨之仪而引发。如果不是我的学艺不精和鲁莽,就不会……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和更多的牺牲,为了挽回秘阁局的颜面,总要付出些代价,我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
谢承音觉得自己根本不想理解他说的话。
她的眉宇间渐渐浮上一丝讥诮,几乎要冲破一贯沉默而懦弱的胸臆——这样关于代价的言论,在她十五岁的年华里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那颓废跪倒在地上的红衣术师渐渐和另外一些身影重合。十八岁的谢家长女,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手中捏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上面斑斑点点都是墨汁痕迹,扔在炭盆里烧了,然后一脸冷漠地笑:“阿音,你知道的,光耀谢家是父亲毕生的理想和努力。他得到了什么,相对应也要舍弃一些什么——作为功成名就的代价。爱情拯救不了他的野心,但我的娘亲可以。”
可是什么叫做总要付出代价?她是自愿的吗,自愿献祭而亡的吗?扣上大义凛然的幌子,难道就可以罔顾人命?他们一贯都是这样冷漠又残忍,自说自话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就像此刻薛行道居然表情平静,挺直了腰看着躺在地上的巫师,视线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可谢承音最终闭上眼睛,将情绪的翻涌压了回去,只留一线悄然而又失望的质问:“郎中大人是在同情杀人凶手啊,原来娄小公子的朋友,也不都和他一样善恶分明的。”
不知怎么的,“善恶分明”的娄思夜突然觉得脸上冒热气,想起自己曾经发出的关于“谎言和代价”、“烂好人”之类的宣言,他红着脸望天含混不清地点头附议。
少女的叹息十分轻柔,打在薛行道身上根本动摇不了他分毫。他只是紧张地关注着百里清言,揣摩郎中脸上的神色:“你有你的判断标准,我也有我的。外行人对于正义之道的理解,真是浅薄得可笑。”
“更可笑的不应该是——‘降雨并没有停止’这件事情吗?”百里清言抬起头,望向夜色掩映的虚空,忽然遮着嘴唇做作地惊呼:“炙杀女丑的仪式并没有生效啊,难道你们都没发现?”
薛行道的脸色终于变了,把惊疑不定的目光向外投去。
浓暗的雨云之后隐隐露出银色的电光,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光影,一半是错愕,而另一半、隐没在容颜阴影中的另一半却带着无法解读的焦躁。潮湿的水汽沿着雷电劈开的缝隙浸染过来,所到之处令人遍体生寒,就如同此刻红衣灵台郎脊背上止不住的颤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瘫倒在地。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薛灵台。”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场合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