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辞(2 / 2)
“麻烦死了,果然不应该平白做好事”。少年絮叨地低声抱怨着,又特意在最后三个字加上重音。
他突然回头望向高台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地思索:“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想到要查他呢?”
豆大的雨点被层层枝叶筛成细碎的银丝,终止在各色织绡的衣袂和鬓角之上,催促着街巷间的往来行人加快了脚步——话虽如此,但当雨水洗刷下柳条蓬勃又清冽的味道从鼻尖漫过,只需轻轻吸一口气,便能想象到漫山遍野的秋麦修长而饱满的姿影,让人油然而生喜悦。
云韶站在绿绮阁后院的游廊下,看着波心池塘被雨点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甫一回家便急急奔入后堂,拿出白檀木盒,展开云门画卷细细查看。丹青晕染的山水、江河轮廓依旧,只是依稀有几处的墨迹褪色,使得人物变成了失去色彩的描线图案,只不过因为所绘风物确实繁复,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娄思夜自告奋勇地要送谢承音回家,分别前还一脸得意地回过头来悄悄朝云韶挤眼睛。他其实很难得在旁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属于少年的飞扬和调皮,那一刻云韶似乎看到他背后伸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型尾巴摇来摆去。令他哑然失笑:“幼稚鬼!”
这微薄的笑意并没有停留多久,几分凝重和思索的神情很快浮上清秀的脸庞。
如此,在众人各怀其异的心思中,秋夜喜雨,全城欢庆……
细碎的交谈声像竹林间轻柔的风,窸窸窣窣地蔓延,翻了个身用锦被遮住头仍然固执地钻进耳朵,待到要认真倾听时又听不真切。半梦半醒间,娄思夜好像看到院子里亮起一点微弱的烛火,脚步声从厢房一直向外延伸。
再睁开眼睛,已是五鼓初起的时分。定鼎门大街沿途亮起趋朝的列火,他揉揉额角,用力甩掉一夜未曾安眠的疲累,迅速而利落地穿好阜绢甲。
推门而出的一刻,凉风裹挟着昼夜不停的斜雨吹打在脸上。檐下站立的侍女撑起一把黛色的油纸伞,仿佛刚刚在雨中奔跑过似的,微微喘息。裙角带着未干的湿意,神情*欲言又止。
娄思夜注意到了,想了想还是决定一探究竟:“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的脚步声”。
侍女慌忙躬身行礼,一字一句说得迟疑又小心:“是茯苓……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突然昏倒,我们把她抬回罩房休息,又煎了药喂她喝。打扰到少爷了,请少爷责罚”。
娄思夜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继续询问:“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还在发烧”,侍女线条秀丽的脸上交织着担忧和不安,“二少爷,这、这一个月来,已经有数十人昏倒了,都是高烧不退。就连夫人的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咳嗽个不停。要不要……告诉老爷和大少爷?”
娄思夜摸着佩刀立在檐下,远方天空中传来翻滚的雷霆轰鸣声。雨滴洒落地更急了一些,四周都笼罩着浮沉的雾气,似乎使得近在咫尺的侍女身形都模糊起来,分明是府中下人秋季配发的杏黄色衣裙,现下看来也显不出多少这颜色本来应该有的活泼意味。
其实并不只是将军府,整个洛阳和近郊都罩在粘稠而绵密的细网里,翻滚的乌云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将爽朗的日色与远光隔绝在外。
他刚要呵斥侍女不祥的陈述,却忽地心里一动——这吉凶难测的冷雨,从端门前的仪式开始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停歇了罢?起初霖雨润稻的喜悦也变成了忧心,从无法晒秋的农夫开始,慌乱而沉重的情绪凝滞在市坊间。
而待他脚步不辍,扔下一句“值防回来再说”,匆匆忙忙赶往亿岁殿,路过武成门时眼前所见不由得更加吃惊。
站在玉阶外等待天子常朝的大臣人数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就连到场的列位,也大都面带不明朗的病容,时不时宽袖遮面发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轻咳。
天降甘霖变成了招致不详天候的水厄,让女皇陛下大为恼怒。奏疏雪片般朝着太初宫飞来,极尽渲染的文辞无一不带着含蓄的责备,把矛头指向祭月庆典上的仪式。
秘阁局氛围一片阴霾,天文观生抱着书册和典籍穿梭在弘文馆与秘阁局,行色匆匆,神情萎顿地连头都不敢抬。恰巧旁边就是肃政台,衙前的石狮子挂着彩绸,张牙舞爪,连同着左肃政台上下洋溢的喜气,与秘阁局头顶高悬的乌云形成鲜明对比。
已过天命之年的御史大夫最近精神焕采,丝毫不被蔓延的时疫所影响,似乎还年轻了好几岁,朝堂上站得越发昂首挺胸,连带着整个侍御史团斗志都水涨船高,纠察僚臣的折子变着花样地往御座上递。
“天有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过则为灾。依臣所见,近些日子在洛阳城内蔓延的时疫——被感染者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药石难医,都是因为降雨不止,六气紊乱而造成的。”御史大夫站在御座下回话,虽话里话外含着暗讽,却也切切实实地在为百姓而担忧,“天候轮转有其自然之理,臣之前便谏言过了,岂能——”
感觉到有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袍袖,御史大夫抬起头来,才发觉天子阴晴不定的脸上明显对此事不欲多谈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