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方才用的酒菜药性都是极热的,行至半途,劲儿就上来了。寂雪后悔没多让几个人来搀扶,眼下汗意涔涔,脚下像踩着一团棉花,怕是待会儿连自己都要人扶着了。随行的太监只好一人扶着一个,又拖又抱地拽回了寝宫。
寝宫里熏了香炉,也未开窗,寂雪坐了一会儿,虽然精神好些了,却只觉得更热。刚想站起来去开将窗户打开,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襟。他回头一看,蓝承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他不知道叔叔的酒量究竟如何,但是按常理来说,总共不过半斤的酒,也不至于让人醉成这幅造型吧。是不是昨夜受凉了?伸手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发现有些烫,但也不是很烫。
酒气和汗气在空气中慢慢晕开,与寝宫里日夜燃着的合欢香慢慢地融合在了一处。室外的寒凉和房内的燥热均匀地将清醒与迷醉分隔在了殿门的内外两端。
“醒酒汤来了,公子请先让一下,容奴婢来服侍吧。”小太监在门外轻轻道。
“我来。”寂雪接过汤碗,“这里好热,去把窗户打开。”
他将君王从床上扶起,冰凉的瓷勺递到了他的唇边。床上之人半眯着眼,犹豫了一下,蓦地用力推开了他,眸中有着锋锐的恨意。寂雪向后一跌,汤药洒出了一小半。他蹙了眉头:“皇上?”
“滚!”他重重呵斥,“滚开,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朕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恶毒的小人!”
“寂雪不敢!”冷汗浸湿了衣襟,身上的累累伤痕开始崩裂,他顾不得了,只能不住叩首,以求保命。
“你以为朕会原谅你?”蓝承纵声大笑,“朕要你去死,要你去死!”
“罪臣不敢求得原谅!”他亦大声道,“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莫辞,以赎清罪愆!”
帝王的胸口不住地起伏,面上彤红貌如充血,“谁敢要你死?你给我回去,回到诏狱去!滚回去!”
手中的汤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溅得他一身都是汤水。
“皇上叔叔……”他低下头,低垂的双肩微微颤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可声音还是颤抖得令人不忍听闻,“临走之前,能请叔叔听寂雪解释一句么?四年前,臣什么都没说,心里,心里很是遗憾。时隔多年,寂雪想辩解一句,叔叔……寂雪不求原谅,不求您相信,只求让我说一句话,一句就好……”
他抬起眼睛,看见床上的人已经闭上眼睛,面色恢复了平静。他面色依旧潮红,眼睑微颤,两道清泪缓缓流下。
他愣愣地看着,不知不觉腿已经麻了。太监进来重新喂了汤药,他还是不肯起来,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昏睡不醒的蓝承,哪里都很痛。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坐在地上,揉了揉没有知觉的双腿,许久终于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向门口挪去。
“你去哪里?”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人疑虑。
他头也不回,低低道,“皇上不是要罪臣回到诏狱里去么。寂雪告退。”
那边再无声音,他舒了口气,抬脚跨出了门槛。
“臣不能让皇上满意,无能为皇上效劳,是臣之罪。”他扶着朱红的门轴,一只脚还在殿内,“既然皇上总有心结,臣自认无能为您分忧。让皇上四年来都还在恼恨,臣已知罪愆深重,此生怕是无望求得谅解了。就算皇上隐忍不发,臣也知道,在您身边一日,也只是让您怒意多加一分而已。”
四年前,他十四岁,皇帝也只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一直信任的人所欺骗,难说此生都会留下阴影——尤其是那个让自己有阴影的人还活在世上。
“外间月色可好?”里间之人突然问。
“月色清明,象征天理昭彰。”他沉静地回答,“赏功惩罪,本就应当。还望皇上平息盛怒,臣去领当领之罪了。”
夜风清冷,毫不留情地将他内心努力燃起的那一点点火焰狠狠扑灭。那一点点的希望,也是奢求吧。
那边传来轻笑:“你说你要解释两句。过来吧,我听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