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非要寻事(2 / 2)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白术虽历练能干,但提及婚嫁之事,免不了还有些羞怯,一时垂了头,筷子不住地拨弄碗里的那一小块笋。
“姨娘并非同你说笑,这家里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卖房子卖地是迟早的事。二爷虽顶着个给事中的职,手里到底也不曾有实权。再瞧他这性子,官场风云诡谲,不获罪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我这辈子也望到头了,只有你一件,不趁早把你安置好,我总不能安心。”白姨娘正色,摆明了桩桩情由,同白术说道。
白术手里执着调羹,又放下,滞住好一会才神色落寞道:“您说的这些,我虽不知底细,到底也能猜出几分来。”
“别说如今我舍不得撇下您一个人,纵我能狠得下心,以我如今的身份,也只能拉出去找个门外的小子随便配了,又算得上什么好了局呢?”
“这倒也不怕,当年我带你进府时,便将你说成我的堂侄女儿,因家贫才甘愿来伺候姑母,这自然是替你做好了将来的打算。”
白姨娘饮尽了碗里的汤,送下了那口卡在喉咙里的馍,接着道:“我虽入过乐籍,祖上却也当过几年七品的穷官儿,你既归了我祖的籍,也勉强算得小宦之门的女儿。”
“你爹娘留给你的庄子田地我早就慢慢折了银子,还有我当年攒下的梯己,没敢让二爷知道。共有万余两之数,尽数给你,再者,给官媒那使点钱,不怕没有正经人家愿意相看。”
“只是,要做正头娘子也只能从清贫寒门子弟里寻堪配的,门第好些的,便得为人妾室。”白姨娘替白术盘算得稠密,话及此处,心里也不免又添了几分自怜之意。
白术少不得打起精神劝慰道:“姨娘此话差矣,做正头娘子自然是好,可做得人家正室就要有大娘子的本事和气度,要像那位一般......”她伸出两根手指,娇俏地画了个圈儿,比了比,意指二夫人。
白姨娘会意,暗暗发笑。
潘二爷的这位夫人可真是不上不下得巧。又想端出正室的架子装出一副容人的雅量,又时常忍不住同二爷的偏房小妾们斗上一斗,便是白姨娘这样八面玲珑的,也无端受了她不少折磨。
白姨娘时常心想,要是夫人同曹尚书家的那位夜叉一样,索性把姨娘们都撵干净了也罢,可偏又斗不过那几个厉害的。积郁成疾,竟酿成了好大一个症候,如今卧床不起了,还不肯养养精神,日日筹谋着如何制衡那些个姨娘,如何与人勾心斗角。在这府里过日子,着实的不痛快。
“论理,你这模样性情和治家的本事,竟和你娘差不离。放在小门小户怪可惜的,正该做个公侯将相家的诰命夫人,也可全了你的志愿抱负。”白姨娘看看日渐出挑的白术。不禁长叹,这孩子千好万好,就是命不好,若是她爹娘在时,又何至于此。
“好啦,姨娘,您不是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么,有些事儿老天爷引路,自己再怎么盘算,也未必能如意。”
“跟您我也没什么可害臊的,我就想找个踏踏实实对我好的。家里少些杂事些,别像咱们府里一样成日家勾心斗角。让我一辈子安稳无忧的,便是他贫些,我帮着他,他疼顾我,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白术脸上掠过一丝无奈,淡淡说道。
白姨娘亦怔怔道:“但愿你能如意。”
瞧向窗子,已经是落日时分,天却不见黑,明纸外头似乎还隐隐发亮,“应是落雪了罢。”白术猜想着。
这雪不知不觉地来了,人间之事,抑或如此。
果如白姨娘所言,潘二爷自从得了他母亲的梯己,越发纵情恣意起来,折变的五六百两银子未及过年,便几乎淘澄干净,因而潘府这个年也不曾好生过得。
潘二爷日日在外吃了这家的酒,赴了那家的宴,倒也不缺吃喝。只是苦了满家老小,上至老夫人夫人,下至庖丁杂役,竟连一身新衣裳也不舍得做。
及至正月初五日,卯时二刻,外头刚敲了第一遍晨鼓,夫人便打发身边的陆儿请白姨娘过去说话。
一年到头她也不得闲,好容易送了年,今儿个想偷个懒儿松乏松乏,夫人还满心的不乐意,非要寻出个缘故闹她一阵。
陆儿进门时,见白姨娘已起了身,只是还未曾梳洗。站在外间地上直道:“姨娘好生清闲。这大过年的,太太忙着打点亲戚,赏赐下人,一个人总有顾不周全的地方。姨娘好歹也该帮着些,不至于在外面失了礼数,二爷看了也好欢喜。”
白术从里间出来,朝陆儿略笑了笑,取了坐在炭炉子上的铜壶,又捧了胰子青盐并手巾等物,复回里间。
一面伺候白姨娘洗脸,一面道:“瞧陆姐姐这话说的,这几年我们姨娘伺候老爷,侍奉老太太、太太,哪有不尽心的时候呢。不过因为昨日送年,我贪看对街宅子放的花儿炮仗,反惹得姨娘受了凉,才略起晚了些。”
“正是呢,陆姑娘且在外间坐坐,我这就来。”白姨娘扯了笑亦道。
这陆儿本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如今已是年过三旬,只因一直侍奉主子未曾嫁人,众人仍唤做姑娘。
早些年,太太也曾把她与了二爷,通了房,后来二爷撂开了手,太太又说舍不得这个好丫头,不愿把她聘去外面,一来二去就在这府里蹉跎至今,连个正经姨娘的名头也没落上。
白姨娘进门不过七八年,这陆儿又是服侍太太的老人儿,少不得要敬她几分,只可恨她年纪愈长,越发贫嘴刻薄惹人厌烦。
这几年夫人在家供佛信道,日日打扮寡素,便时常见不得家里的姨娘们穿红着绿。如今虽然穷了,可当年谁还没有几件颜色衣裳,只是不敢在老太太、太太面前穿罢了。白姨娘现下在家里管了事,更要头一个挑她的错儿。
白术深知如此,便只替姨娘净了面,紧紧挽了个高髻,梳子蘸了桂花油,抿净了碎发,前头簪了个弦纹银梳背儿,并当中的一只鎏金观音挑心儿罢了,半点儿妖冶样子也无。
陆儿在外间坐了一刻钟的功夫儿,早就不耐烦,一面轻咳了几声,故意让里头人听见,一面道:“姨娘且快着些儿吧,怎好让太太等着,说了事儿,太太还得去给老太太请安。”
冬日里天亮得晚,此时不过蒙蒙亮,梳妆尚且要点着灯,太太病歪歪的,寒天雪地哪个要她去请安。
即便如此,白姨娘也少不得从里间出来应付,待陆儿看时,白姨娘头面光净整洁,已经戴好了勒子,只是还未曾换上见人的衣裳。
白姨娘亲自开了外间的紫檀雕花镶贝百宝架,这还是她当年自筹的嫁妆。只见她从上头取了一个双层黄杨食盒,摆在陆儿面前,又斟了一杯茶水。
口中道:“姑娘来得早,恐未吃过早饭。这是年前儿我才打发丫头上六味斋买的油桃酥果子。奉了老太太、太太屋里的,就剩下这点子,姑娘不嫌弃就请垫垫罢。”
陆儿因白姨娘压了她一头,素日早有不忿,如今见她亲来倒茶,俯低奉承,自是得意,一面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怎敢劳动姨娘。”一面自在享用起来,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