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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闻言,淡淡一笑:“陆某不是不爽快之人,何事,王爷不妨直说?”
苏墨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也不怕陆公子笑话,我就有话直说。青越自先帝罹难,幼帝即位以来,朝政便一直不甚稳定。再加上近几年,青越数个州省连遭天灾,朝廷财政可谓捉襟见肘。陆公子富甲天下,不知可否出手相救?”
陆离闻言,心中忍不住嗟叹了一声。他只道自己需要借助苏墨的权势,却不想,原来苏墨也是要利用自己的财富。只是可惜,平白伤了那个无辜可怜的小娘子。迅速平复内心,陆离低头一笑:“钱财,陆某有的是,只是,陆某是个生意人。今日已经赔了夫人,难不成,还要再做一桩赔本的买卖?”
苏墨淡淡勾起唇角:“我朝之中,尚有靖安侯之爵位空缺,依本王看,以陆兄之材,绝对足以胜任。只是不知,陆兄是否嫌弃?”
陆离微微扬眉,终是朗声大笑起来。
*
暮色渐起的时分,天空竟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向来颇为繁华的小镇,此时此刻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锦瑟知道,小镇上所有人都去了她和陆离的婚宴。即使当她拖着裙裾走出来时,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然而,流水筵却依旧照常开办,人们照旧大吃大喝,领那九十九两银子的赏钱。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一场婚宴,其实她这个新娘子都是无关紧要的,总之,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还有人会在意她?
雨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锦瑟察觉到自己微微被淋湿时,便寻了个人家,坐在门口房檐下,一边躲雨,一边看着大雨洗涮眼前这座空空如也的小镇。
没想到这雨的势头却丝毫不见小,一炷香之后,反倒转为倾盆大雨,瓢泼直下,足以将人的视线都隔绝。
锦瑟虽坐在屋檐之下,却依然被雨水泼溅得浑身湿透,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怔怔望着自己面前的雨帘。
远远地,有单薄的女子身影,擎了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艰难地行进在大雨之中。
天色已暗,雨势又这样大,视线中便只剩了一片灰蒙,然而,当一抹红蓦地跃进眼中时,她缓缓顿住了脚步。
那是屋檐下的锦瑟,鲜红的嫁衣已被雨水湿透,直透出教人悲伤绝望到窒息的美艳。
她顿时加快了脚步,往锦瑟坐着的地方走去。
与此同时,在她对面的方向,忽而也出现了一个持伞身影,缓缓地朝锦瑟走去。
她不想被那人抢了先,索性扔下自己手中的伞,自大雨之中奔过去,蹲在锦瑟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锦瑟?”
锦瑟呆凝的目光许久才活动起来,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茫。又过了许久,锦瑟才微微偏了头,试探性的低唤了一声:“姐姐?”
只这一声,绫罗那颗自始至终揪着的心,仿佛再度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把将锦瑟抱住,抱紧在自己怀中,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她的头,近乎崩溃地嚎啕大哭:“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是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你原谅我……”
锦瑟脑中一片混沌,在大雨的嘈杂声中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泣,许久,脑中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也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谁。
“表姐?”她慌忙推开将自己抱住的绿荷,将她仍然留在雨中的半个身子拉进屋檐下,自己替换了她的位置。她慌且乱的检查着绫罗的衣衫与头发:“你都淋湿了,你有了身孕,怎么可以淋雨?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要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绫罗一面摇着头,一面克制不住地哭泣,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是我不好……”
锦瑟半个身子被大雨冲刷着,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脑袋越来越沉重,终于再听不清她的话,眼前一黑,晕倒在她怀中。
“锦瑟?”绫罗霎时大骇,努力想将她护进怀中,却总也使不上力气。
苏墨颀长的身影蓦地便出现了。将手中的伞塞到绫罗手中,他一把将锦瑟抱起,冒着大雨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疏衾残梦(八)
“你对她做了什么?”客栈中,当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绫罗匆匆赶到锦瑟的房间,发现苏墨竟然已经为锦瑟由里到外换过衣衫之后,蓦地便惊觉了什么,“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苏墨坐在床边,不顾自己发际仍在滴水,手握毛巾,却只是低头一点一点为锦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丫。
绫罗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锦瑟手腕,一把捞开她的袖口。
果然,从前那粒守宫砂,已经无影无踪。
“你——”她一时只觉又惊又怒,转身就要指责苏墨,然而张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良久,终于冷笑了一声:“难怪,难怪她向来坚持自己是不祥之身,不能嫁人,如今却突然要嫁给陆离。苏墨,你待她可真是好!媲”
苏墨擦完锦瑟的发,又拾起她的手来,将每一只手指都细细擦过,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窝,掖好被角。
静静看了锦瑟苍白的睡颜许久,他才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开了口:“那你说,我该怎么待她好?”
绫罗站在他身后的位置,看着他低头望着锦瑟的模样,心中只觉大恸,然而一时却又恨上心头,咬牙怒道:“我早就让你离她远一些,我说过你越是离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会更甚!为什么你就是不放手?任两个人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痛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办不到。”苏墨嗓音微哑,却平静,“今时今日,你要我对她放手,我办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该怎么办?对苏墨来说,三十年的人生似乎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举步维艰,进退维谷。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做也是错,将她留在身边是错,放她离去也是错。
“为什么?”绫罗冷笑一声,“就因为你强占了她的身子?你以为她稀罕你对她负责?你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苏墨双目微微一阖,眉心却透出一丝罕见的倦意,良久,才沉声道:“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却绝非表面那般安然无事。”
闻言,绫罗倏地变了脸色,重新低头去看锦瑟苍白的容颜:“你是说,她呕血的症状?”
苏墨默然。
绫罗僵直着身子,沉默看了锦瑟良久,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她早就知道丢下锦瑟一个人,对锦瑟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着自己能脱离那人的掌控,只想着能做回自己就是万幸,却忘了只剩锦瑟一个人的前路,是那样荆棘密布。
她这一生,不过二十余年,却已经经历万千痛楚加诸于身,她不是神人,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可是她不会快活的……”绫罗抽噎着,喃喃道,“就算你将她强留在身边,医得好她的身子,也医不好她的心,她只会继续痛苦下去!”
沉默良久,苏墨才终于又开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绫罗哭声蓦地一滞,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水,起身夺门而出。
客栈后庭之中,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凉亭中独饮,银须白发,长袖飘飘,从密密的雨帘之中看过去,分明一派仙风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绫罗看来,那却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个人。
她穿过雨帘,走进亭中,看着这个从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恒低眉独饮,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绫罗忽然有些想发笑,笑自己年幼时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听了他那么多话。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脱得太着急,以至于生生将锦瑟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从前更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凉薄的人。虽然面对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后,她就生生地将这个人与自己划分开来,心头虽然也怨恨,然而却没有半分不舍。甚至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锦瑟,她也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决然抛下她一个人。
可是锦瑟却不同。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也许就是亲情,可是偏偏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连唯一仅有的外公也变得不可信任,对锦瑟来说会有多痛,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绫罗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却是面前这个人。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她颤着声音开口,“此时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为她唯一最亲的外公,却在这里喝酒,你不觉得可笑吗?”
梅月恒手中酒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重置回桌上,双目一闭,竟似养起神来。
绫罗蓦地冷笑一声:“还是你心头也会有愧,也会觉得伤了她没脸面对她?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如今不是应该很满意吗?既然满意,为什么不上去看看,看看你胜利的证据?从此以后,一个行尸走肉的宋锦瑟,就是你的战利品,你连自己的战利品也不想看到吗?”
许久,梅月恒方淡淡开口:“既生而成为那依族的子女,自当有所背负,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绫罗怒道,“那是你自己的执拗!那依族无辜被灭,确是天道不公,然而那与我跟锦瑟有什么干系?你将我们当作你复仇的工具,即便你当真复了仇又如何?那依族会死而复生吗?青越王朝会就此断送吗?不会!通通都不会!你的复仇有意义吗?”
“绫罗!”梅月恒终于睁开眼来,如炬的目光扫过绫罗面容,“我教了你十几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绫罗为他气势所慑,竟蓦地倒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我不会如你所愿,我不会再丢下锦瑟一个人,我不会再让她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语罢,她转身冲出凉亭,重新回到了楼上。
梅月恒独坐片刻,脸色变得极度灰暗,复又自斟自酌起来。
*
锦瑟是在两天后的深夜醒来的,睁开眼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盏烛光许久,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是醒了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