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摩(1 / 2)
“不, 谢谢你了。”我说。
“陆?”加西亚担忧道。
看着他的神色, 我反而看开了, 我让周围人操了多少心。
对他点头,“我已经没事了。”
他看起来不到不理解, 似乎更忧心了。
“加西亚,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说。
即便是学着第一哲学长大, 即便是在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的世界中成长, 我很清楚,事实上,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嘴上说着‘我思故我在’之类的,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 我不思我也在。不管我思不思,全世界的人都在,不因我思而多一个人,也不因我不思而前一个人——这就是客观世界。”
“你……”他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平时一直说……”
“我是个骗子。”我说,“古代中国人说‘知行合一’, 而古代西方的哲学界从源头就有这样一个矛盾:知和行是不合一的。”
西方古典的哲学家都是思想和实践分开的,因为没法——比如有些思想是反教会反封建的, 他们的思想插上翅膀在天空之中, 现实却是被钉住双脚在地上。
“人都是要洽饭的。”我说,“像斯宾诺沙一样被开除国籍教籍, 最后没法只能逃亡异乡的, 终身以磨玻璃镜片为生的哲学家毕竟不多。大多数人, 即便是口上把精神世界描绘得很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在现实中可能也只是个服务权贵的谄媚者。”
这是我们思想中的一个误区,就因为西方曾经有个被火刑架烧死的布鲁诺,然后大家都觉得西方人比东方人更有反抗精神。
“事实上,东方人提出知行合一的时间早于西方。或者说,东方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百家争鸣时期开始,有一个最显著特征就是,每一学派都以他们的思想为形式准则。”
比如儒家、法家、兵家。
“在他们的学派,思想和行为是一件事。说一套做一套在东方是要被笑掉大牙的。然而,西方不是。”
大多数西方哲学家都会声称自己的思想与俗世中的行为准则无关。
加西亚道:“就算是这样……”
“正是因为这样,马克思才是伟大的。”我说,“实事求是,实践出真知。”
“我一直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思想,你……”
“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是相信自然法学派,天赋人权那一套的吧?”我说,“是的,我……真是好笑,其实我也不是个‘知行合一’的人。”
“陆,你别说了。”
“加西亚,我是个唯物主义者。”
“别说了。”
“我不相信有什么灵魂。”
他过来捂住我的嘴。
从他严肃的眼神中我知道,我刚才口中吐出了一只庞然怪物。
“以后再别说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这是大逆不道。
他在确保我不再说了后才放开我。
“何必紧张呢,其实也没啥。”我说,“只是在觉悟的那一刻,我被天堂抛弃了,嗯,地狱也没我的份,我成了凡人,一个永恒的凡人。”
没有死后世界,这世界本来就是浩瀚宇宙与无序无意义的存在。
有序是无序的特例,而人这种喜欢规律的生物总要给一生赋予一些目的。
庸人自扰而已。
“我有时在想,人其实也是生灵中的一种,如果是动物,觅食生存繁衍,也无需什么意义,自己也不知道的来了又走了,凭借本能觅食□□。
人呢,却偏偏要给自己找些意义。其实功成名就的一生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生也没什么区别。”
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还是有不同的。”加西亚说道,拍着我的肩膀,“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会悲观,甚至去全面否定唯心主义的一切。”
“我没有否定,也没有轻视,而是真的看开了。”我很坦然地说道:“她走了,我对着墓碑缅怀她,对她有什么意义呢?死后的祭奠什么的,是在安慰在世的人。”
“你要是真的难过……”
“加西亚,刚才那一刻,我是真的看开了,是真的。”我让他看到我眼中的认真。
他逐渐松开我。
“刚才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和她在研究所的夏令营,我们学到的心理学知识——有一个现象,在其他世界很普遍,在我们世界不常见。”
“是什么?”
“婴儿对世界建立信任感的过程,在其他世界是通过父母无条件的爱。在这其中有个有趣的现象,有些幼小的孩子会舍不得扔掉以前的小枕头小被子小玩偶,哪怕变得脏兮兮破旧不堪的样子,一定要抱着它们才能入睡,如果硬要扔掉,孩子就会大吵大闹。”
加西亚想了想,“这在我们是无法理解。”
“表达能力好的孩子会说‘那上面有妈妈的味道’,什么意思?其实他们想说的是在夜间入睡的时候,那让他们感觉到了安全。”
“那就奇怪了,他们明明有妈妈,为什么会迷恋有‘妈妈味道的东西’。”
“在之前我也无法理解。”我说,“可当我看到你为她立的墓碑时我突然敞亮了。”
物是爱的载体。
“孩子们迷恋的从来不是小枕头小被子本身,而是背后的东西——与父母的联系。或许在他们幼小到记忆都不清楚的晚上,父母为他们掖好被角,摆放好枕头和头的位置。在那一瞬间,孩子们觉得是被爱着的,他们迷恋的是被爱着的感觉。”
这也就是父母站在眼前要没收他们的小枕头小被子,孩子们却死死维护这些物。像是死抓住了物,就抓住了爱,抓住了全世界。
聪明的父母并不是要生硬地去夺走这些“物”,而是让孩子逐步明白爱是无质的,无需通过物来完成。当明白这点时,孩子会自动地去放开那些小东西,然后通过父母的原初之爱而与世界建立健康的关注——幼小的他在这个世界中是安全的,爱使他自信而强大。
“在看到她墓碑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就像是个死死抱着小枕头的孩子一样。”我说:“她已经离世,何需以物来祭奠?无论有没有祭奠,或者像古代贵族那样排场的葬礼仪式,甚至现世中有没有多少人记得,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葬礼本就是安慰生人的仪式。
“我爱过她,爱是无形无质的,何需以外物为承载,又或者纠结大家都忘了她。”
我闭上眼睛。
“加西亚,我这些天晚上会梦到她。在白天,许多瞬间我都觉得她还在,甚至我有种感觉,那些逝去的生命都依旧在我的意识中活着,偶尔做梦梦到时,我都以为他们是活人……直到梦醒才反应过来。我想,我想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还在我的意识中活着,直到有一天我也不在了。”
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直守望着她。直到她的生命结束,由自己承担起所有相思的悲伤与痛苦直到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