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悸动(1 / 2)
过了那座小桥,便热闹起来了。桥东、桥西和桥南的男学生、女学生们一齐流向小桥的北头,人流交汇,车铃声、欢笑声、唤声、答声此起彼伏。小桥往北是一条宽阔笔直的柏油路。一路花木掩映,把周边农田的青黄更替和四季的寒暑易节都隔绝在外,也隔绝了他们在田间劳作的父辈祖辈、点缀其间的埋藏着更古往事的座座小坟。水高桥高,从桥往北,路势越发走低,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年纪小,还不知道害怕和谨慎,或是撒了手由腿来平衡车身的,或是把脚盘在前杠上,任脚踏子转它去的,即使是女孩子,笑声和说话声也比先前更爽朗了些。路到尽头,就是学校了。
学校是周围三四个村共有的学校。民国时期,它本是香火顶旺的和尚庙,后来战乱啊、饥荒啊,和尚有的走了,有的死了。庙变成了荒庙。等捱过天灾人祸的人们安定了惊魂,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学校已经在那里了。祖辈们从那里小学毕业,后来增设了初中,父辈们又从那里初中毕业。
周泽在这里读书已是第四个年头了。
像过去的每天一样,今天又会是平凡的一天,充满着可以预见的喜和忧。
奶奶早起做饭的声音总会把他弄醒一次,在醒来的一瞬又立刻完全落入梦中,锅碗瓢盆热热闹闹的叮当哐啷声和或急躁或慵懒的人语让他睡得更踏实了。所以,必然是妈妈的呵斥和来自各人的三令五申,他才从香甜的梦中挣扎着起来,时间必然是来不及的,所以奶奶精心准备的早饭只能说不上味道地匆匆扒拉几口了,必然要手忙脚乱地边擦嘴边背书包边推出车去,再拼命蹬几下才能把奶奶的抱怨声甩开。
晚饭时光照例是最值得期待的。氤氲的白色雾气中映出爷爷奶奶带笑的脸,米汤在小火上咕嘟咕嘟,米粒在米汤里滚来滚去,爷爷奶奶在米香中家长里短。觑着眼,问他一句——今天怎样?外面摩托车的“突突突”由远及近,他总要跑出去看一看,猜一猜是不是爸爸。其实哪个是爸爸,哪个不是,他回回都能猜对,不过每次来了摩托车还是要出去看一看。
因为他觉得傍晚炊烟都升起来的时候,看一个男人骑着摩托奔家里去,是一件很让人觉得幸福的事。
等爸妈都回来了,他们可以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听爸爸和爷爷交流跟船的见闻,听奶奶嗔怪他们不趁热夹菜,听妈妈拉着奶奶嘀咕厂里的这个和村里的那个。听他们的话像几条小河似的,原本各自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就汇聚到一起去了,一会儿又分成两股或者三股各自流。他愿意听着,就像在早晨的睡梦中,枕着他们的话给他踏实感。一个词、一件物或一个人名,都可能引他做无穷无尽、自由自在的想象。
和左邻右舍的那些小孩不同,周泽不怕被问到学校的事。一来,父母对他要求不高,就像爸爸常挂在口边的:“啊哈……快乐就好,快乐就好啊。”二是因为在学校他虽然调皮,却从来不敢出格惹麻烦,虽然贪玩,但成绩还不错,至少年年都能混到一两张奖状。正如爸爸所愿,他是快乐的,满足的。
他不知道,今天他小小的生命会发生一点点不一样的改变。
小桥似乎比以往还要热闹,教室却不似以往安静。不过踏进教室的第一步他便觉出今天的不一样了——负责管理纪律的班长竟还没有来。这是第一次。
像开春的第一天似的,教室里充满了生命力。这里冒出一团人,那里窜出一簇人,他们说笑着,花枝乱颤;玩闹着,摇摇摆摆。兴奋和新奇在自由的空气中滋长。
原来班长夏夏上学路上滚到河里去了。
这是个早熟的女孩。夏是她的姓,夏夏是小名,是夏夏自己取的。大名她做不了主,早在还没有她的时候,所有人就帮她定好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本是为一个小男孩准备的,召唤着一个小男孩的到来。夏夏本应该有好几个姐姐,最大的那个送人家养了,剩下的两个只不过在母腹中生活了几个月便各在一次B超后被冷冰冰的铁器刮掉了。夏夏并不是有意欺瞒,是B超医生弄错了。那个好心的、怎么也不收爸爸红包的B超阿姨,偷偷告诉他们——恭喜哦,男孩儿。
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翻了很久的字典,最后是找人算的卦,才敲定了那个名字。爷爷说:“这名字好啊,哈哈,为我家招孙子喽!哈哈……就算是个女孩,也好用,啊哈哈……”大家都笑了。爸爸搂妈妈在怀,随大家附和着说“对、对、对”。
可当时大家都觉得爷爷的最后一句话只是为了说明这个名字有多好。
日复一日平凡快乐的日子因夏夏掉河里的事而多了份新意,当小周泽听说夏夏滚下河去的时候与她搞打的女伴吓得把车都扔了,边哭边跑边喊救命,而不等田中早起劳作的大人们赶来,夏夏已经自行爬上来,拖着一身水闷声回了家的事情,头脑中已同步勾勒出了一幅幅《三毛流浪记》样的漫画速写。他和其他小孩一样,像守着新一集的动画出现,等着夏夏的出现。
早读课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不读书啦,可是夏夏没有出现。第一节数学课,气氛比以往还活跃呢,夏夏依旧没有出现。
那个空着的位置,就在周泽的斜前方安安静静地空着。那个女孩子是个厉害的女孩,凶、强势,成绩总是第一,并且能管人。她有时扎一个高高的麻花辫,更多时候扎着两个,总是勒得紧紧的,梳得高高的。她一动,辫子便跟着甩起来,特别是她一转身,点名字管纪律的时候,辫子能在空中甩出个大大的弧,和孙大圣那凤翅紫金冠上的两根羽毛有异曲同工的威力,被点名的和坐在她周围的都被唬住了。
在被她点名和看她在讲台前过于威风的某些瞬间,周泽想过提起这两根辫子使劲甩一甩,好好气她一顿。不过,对夏夏他是不敢的,所以他试了试妈妈和堂妹的辫子。再友善的女性此刻总表现得很暴躁。
而今天,不用谁出手,夏夏威风不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