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他便一见合悟，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腻腻乎乎地“合悟师父”、“合悟师父”地喊他。合悟倒是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惹得他一阵好笑。合悟是法号，而合悟原本叫什么他却是不晓得的。

从什么时候合悟的后面不再紧跟着“师父”二字，确切的时间他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个暴雨过后的夏日，刚刚做完法事的合悟匆匆赶回独属两个人的小学堂。那是合悟第一次成为法事的主持，不像从前那般穿着深色的海青，而是亮底子的黄色，他皮肤白，透着玉般的润泽，衬得整个人都明媚鲜妍了起来。

窗外一片沾着雨水的叶儿飘入窗棂，他不知在想什么，拾起那片叶儿的时候忽然微微一笑，勾画菱唇的细线好似从两人相距甚远的空气中滑过，缠住他的心房，继而扼住。

蝉鸣在那一瞬间停止，然后开始在他的心间无穷无尽地喧闹起，直到今时今日，一见到合悟，心便伴着那一夏的蝉鸣开始跳动。

好像从那天起，他唤他“合悟”。

合悟对于他改变称呼，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好似一对亲密的师徒，他偶尔还能同合悟一起攀谈攀谈佛法，焚淡淡的檀香，捧一卷佛经，看他为一句佛语侃侃而谈。

合悟不是爱笑的人，眉目清秀却总爱皱着眉，唯有讲起佛经时，时常露出微笑。而李君然觉得自己越来越贪恋他那一点微笑。

于是，他在几日前犯了一件错事。

“你怎么蹲在门口？”合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君然扭头向上一望便看见了一袭海青的合悟，看到他左下颚处的表皮有一点朱红的小圆痣。他生得比合悟高大些，唯有在这个角度或微微俯身时才能看到这一点圆痣，好似朱砂画于美人皮。

他那目光灼灼，合悟不自然地捂住了脖子，眉头微微皱起：“快些动身吧，误了贵人的时辰就不好了。”

李君然拍拍衣服上的灰，笑着直起身子，边细细打量着合悟边说：“时辰好不好，还不是你说了算。”

合悟楞了楞，双手手掌相对合十，放于胸前位置，朝着他微微弯腰，将那圆溜溜的脑袋对着李君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也说话算话。”

声音好像从远远的地方渺渺传来，李君然一字半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突然想把手放在合悟的脑袋上，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刚想直起身子的合悟，就感觉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头上，李君然的手带着丝丝凉意。他本就是和尚，只有个小光头，无发无毛的，秋日风冷，脑袋比旁人凉上一两个度。只听得李君然的声音在他头顶悠悠响起：“你的脑袋怎么这般冷。”言罢，还凑近他的脑袋嗅了嗅。

他气得手一挥，将李君然放在他头上的手拍开，广袖的海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接甩到了李君然的脸上。衣袖过处，是李君然一张皎若明月的翩翩公子面孔。

“你可知你方才的行为乃是大不敬！”合悟当真是气急了，那海青的两个袖子一抖一抖，他藏在袖中的手已成拳状，想直接给李君然一拳。但他拼命告诫自己此处乃佛门清净处，不得生出事端，况且他也知晓自己打不过李君然，讨不得便宜。

李君然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好似鬼迷了心窍，就想摸摸那脑袋，他咳了两声，强装镇定，露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笑容：“你倒是沐浴得干净，半分酒气也没了。”说完看着合悟一脸愕然的神情，自觉又说错了话，偏生又脱口而出：“我方才嗅的。”

此言一出，合悟的脸当真比锅底还黑了，他知多说无益，转身便走。

李君然一把抓住合悟的袖子，合悟挣扎不开，扭头冷冷道：“李施主，你当真那么喜欢同人扯袖子？”他的眉毛微挑，嘴唇勾起，平日和善的面孔满是嘲讽，他还唤李君然“李施主”，这万般生分的称呼。

夕阳收走最后一缕余晖，近乎透明的白月慢慢地透出光亮，天空似洗墨池一层一层被夜色晕染，风声呼呼作响，金黄的银杏叶翩跹而舞朝着李君然涌去，他在这飒飒的晚风叶雨中长身玉立，白玉冠束起头顶上青鸦鸦的发，散落的青丝在风中肆虐地飞舞，他的唇在笑，灿若星辰的眼却泛着寒意：“我不止喜欢扯人袖子，还爱断袖。”

合悟被抓住袖子的手不再挣扎，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是早晚要捅破的，只是未曾想这一日来得那般早，他挺直了背，拿出做师父的几分威严，厉声道：“同我何干！”

李君然放下合悟的袖子，步子缓缓地朝合悟迈了一步，弯了点腰，两人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他搂过合悟想要后退的身子，将手放在合悟的腰侧，无视合悟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直视着合悟的眼睛，那是他想要看透的柔柔水波：“经过那一夜，你还不明白与你何干吗？”

他的唇吻上合悟那红得好似能滴出血的耳朵，喃喃唤道：“合悟。”今夜明明饮酒的是合悟，为何竟是他醉了？

一片银杏叶落在李君然的发间，合悟抬手将那片叶儿取下，指尖捏住短短的叶柄，他的头已经不知何时搁在李君然的肩膀上，将叶儿对着那遥遥的银月，一叶障目，竟将那月儿遮挡得严严实实。

合悟的手轻轻抚上李君然背后的发，他的发很柔顺，带着浅浅的桂花香，叶儿从指间滑落，落入那一地苍黄的银杏叶中，悄无声息。他想这天地乱了，从月从风至叶，从青石从壶觞至衣衫，从君然从合悟至寸心，这天地当真是乱了，乱得一塌糊涂，无可救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