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相思(1 / 2)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元·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周韫这个月第二十七次被伍班副拒绝了。
她闭着眼睛,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着那二十七次被拒绝的内容。
“班副,我们去吃饭吧!”
“你先去吧,我等班长。”
“班副,我们去跑步吧!”
“你们去吧,我要跟班长擦车。”
“班副,我跟你去擦车吧?”
“我和班长擦就行了,你跟小白他们玩儿去吧。”
“班副,我们去刷牙吧!”
“水池就四个位置,怎么一起去?”
“班副,你饿不饿?想不想吃夜宵吗?我这儿有蛋黄酥!”
“你吃吧,我晚上吃饱了。”
“班副,我去给你买包烟吧!”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不想抽烟。”
……
周韫闭着眼睛,一个人往林荫道的尽头走。
道路两旁通向一个一个的训练场,傍晚有很多自由活动的兵,打打闹闹,喧嚷声听起来很吵。
一个人时,别人的欢笑就都成了哀悼,细数着时光轴彼端的回忆,留她一人独自站在三维的空间里,看着时空尽头的喧嚣,却没有一个通道能与过往相连,她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回去。
三维时空只有一条不断前进的时间线,不能逆转,不能后退,只能在一个个看不到未来的孤立的点上摸索爬行,走错一步,万事皆空。
就像广袤荒芜的冰原上,黄昏迫近。抬头,冰蓝色的天空,飞鸟抽象成一串串黑色的点,啼叫着悲鸣,寂寥怅惘,埋葬了回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周韫揉着太阳穴,一人走在黑暗里,没人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
正如无人知晓伍六一内心真正的思虑。
她蹲在操场的角落里,点了一根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周韫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有时能罔顾所有的流言蜚语把她宠到天上,有时又可以装作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淡漠疏离,甚至比连长的脸色还要冰冷。
伍六一已经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头脑简单到只会用初级思维模型去想事情的孩子了。
周韫教会他独自思考的方法,史今教他长大;他看了很多事情,他便开始想更多的事情,他最终会想明白很多事情。
史今说,明白就是你开始有烦恼,你得去承担更多的责任。
于是他的内心不再是一望无垠的荒原,他开始在空旷的荒原上构筑他的世界。这就是他的思维模式。
原先简单的思维模式被一整套独自复杂的逻辑体系所取代,环环相扣,没有地图根本就走不到尽头。
也就是说,周韫再也看不懂他的心事了。
烟头染尽了一根又一根,人影来来往往,灯火明明灭灭。
周韫就蹲着抽烟。
忽然身后灯影一暗。
路灯灰色的影子就打在她背上,像一对宽阔的翅膀,路灯把人影拉成黑色的妖魔。
她竟是无知无觉。
就这样过了好久,周韫又一根烟抽完。
脚蹲得有点麻,她站起来,给脚底过了过血。
此时,才感受到身后那人收拢的气场,和他打在自己背后的影子。
后背蓦地一惊,她回了头。
那究竟是何其磅礴、何其沉稳的内息,收敛时才会像这般巍然深秀的气势。
静水流深,他完全是收放自如。
周韫转过身,那人安静地站在路灯,矗立良久。
她立刻低头,手指绞动着衣袖,红着脸,却说不出话。
她不说,他便也不问。
“该看新闻联播了。”
还是沉稳如旧的声音。
周韫哦了一声,脑袋都快埋到下水道里了。
“走吧。”
口令简明。
他说完就转过身,好像大老远地跑过来也只是为了跟她说这不到十个字就能传达清楚的指令。
周韫从来都不敢问,为什么每次她躲到十六连的训练场自个儿班副都能找到她。
灰溜溜地跟在伍六一身后走,灰头土脸跟孙子似的。
看新闻联播就是煎熬。
她很怀念以前电视里播着新闻下面一片低头写作业的日子,至少有事可做。
看新闻实在太煎熬。
尤其是,她在意的人坐在娱乐室的另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聆听会场上胡爷爷的谆谆教诲。
周韫手托着腮,转头看着窗外,院子里很安静。
新闻时间其实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也是班级成员聚的最齐的时候。
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忍不住去看伍班副。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伍班副却在孜孜不倦地看新闻。
记者提问环节。
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回头,电视里有个很漂亮的小姐姐……叫什么来着?
……哦哦,想起来了——夏云浅,央/视新晋的美女记者。
很年轻,才二十四岁,就已经如此精明干练了,着实很少见。
可周韫却不太喜欢她。
年纪轻轻就满口官腔,抓罪证时更是语气强硬咄咄逼人,一点儿都不给人留余地。
夏记者成名作就是一篇调查黑矿井事故的曝光新闻,黑老板给了封口费,可她愣是把遇害者家属说服了,请人出来作证,坐实了黑矿老板的罪名。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节目最后夏记者对话煤/老板,愣是把他批/斗成了十恶不赦的社会主义叛徒,看得周韫胆战心惊。
夏云浅每次采访的目的都非常明显,非常明确地把一切假恶丑都划到了自己和观众的对立面,可她不知道是与非本就是相伴而生。
周韫觉得是非善恶就像湿润区和干旱区的的边界一样,不可能像行政疆域那样样划出一条明确不容争议的界线。可夏云浅自出道以来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标榜功绩、批判丑恶,倒是偏执地有些可笑了。
她还是更喜欢03年报道《北京非典阻击战》的记者,因为她向来时一视同仁。不论是身负命案的女人,还是吸/粉坐牢的男人,抑或是尚未成年就沦落风尘的孩子,在她眼里都是平等的。他们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享受着宪/法规定的别无二致的人权。
周韫因为早年受过的冷眼和恶意,一直都很喜欢能够做到一视同仁的师长,譬如史今。他不会因为她的皮相就疏远她,更不会因为她迟钝就放弃她,周韫觉得这样才配得上是救世的天神。
而不是像夏云浅那样,把煤老板的孩子推上风口浪尖,把失足少年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周韫托着腮,她想她一定不要成为夏记者那样的人。
看完新闻联播,周韫又蹲马路牙子上画圈圈。
白铁军抽完了一支烟,旁边的人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胳膊肘撞撞周韫,“说说吧?”他操着一口地道津片子说。
“啊?”周韫如梦初醒一般,睡眼惺忪,“说什么啊?”
白铁军可不吃她赖皮,刨问到底:“你跟班副啊。”
周韫低头,拿手里的小树枝在地上戳。
白铁军心中了然。“怎么样,说中了吧?”
周韫嘀咕,“你是我肚子里蛔虫啊?”
白铁军嘿嘿一笑,“班副又不理你了,拉我来给你出主意的吧?”
周韫叹气。回头,双手合十:“神医,您就给小的指条活路吧……”
白神医要对症下药,周韫把症状叙述了一遍。说完,白铁军捋了捋并不存在的八字胡,装模作样地问,“你是说,班副是误以为你跟齐王八余情未了,气的摔门而出,就不理你了?”
周韫狠狠点头,深情地抓住神医双手,“神医,小人听说您老妙手回春,您就救救在下吧……”
白铁军从热情的病患手里拽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周韫的额前垂下的刘海,遗憾告知:“不是我不救你,着实是老夫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啊……”
周韫急了,抱住白铁军使劲晃,“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兄弟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就帮小弟一次吧事成了我请你吃大肉包子还不行嘛……”
白铁军被颠的七荤八素,但是对大肉包子依旧神经敏感。他顿时眼光一亮:“说真的?”
……???
怎么感觉这味儿有点儿不对呢……
周韫黑着脸看白铁军,见他小老鼠脸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又赔了一顿包子。
“……”
周韫疯狂问候白铁军的家长,痛骂癞/蛤/蟆竟然拿金钱去侮辱同班战友之间纯洁的兄弟情。
不过拿人钱财给人消灾,白专家还是很专业的,客观冷静地给周韫分析了伍班副升级后的世界观。
“……班副这个人啊,思维简单得很,你别看他威风凛凛的,其实心里呀就是个孩子。”
简单个屁。周韫翻白眼。
“孩子喜欢一个人呐就想把她据为己有,你跟齐王八纠缠不清的,他当然生气啦!他一怄气不就不理你了吗?”
……那还用你告诉我啊?
“班副生气了,你得哄你知道吗?你得让他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可千万别直接告诉他,班副自尊心强得很,你跟他说就等于你告诉他,你已经看穿他的心事啦,他肯承认才有鬼啦!”
“那要怎么办?”
白铁军不假思索:“死缠烂打。”
“我靠这么老土的办法你也说得出口?!”
周韫又要打,白铁军却眯着眼,笑嘻嘻地说,“这位同志有所不知,偏方是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是地方文化烙在人身上最明显的印记,忠实的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文脉走向和历史进程……”
周韫黑着脸,用眼神杀死了白铁军。
被害人白铁军却不疾不徐地宣布,“班三儿啊,你就别挣扎啦!这个梗还能再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