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2)
说曲慕陶疯了其实并不准确,他没有疯得失去理智,反而很清醒,再明白不过自己正为什麽忙碌。他打开剧本又合上,又打开,将标红的片段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到姜由醒来。
他捕捉着姜由的双眼,看他嘴角沾上的丁点血迹,看得入了神,上牙齿磕着下嘴唇,像蛇吐着红信,他听到自己说:“我头一回见你,你也是这样,跟我分在两个地方,你在读诗,看我一眼就走了。阿姨要我喊你,你没回头。你不想见我。”
将剧本一角对折,曲慕陶伸直了腿,脚尖要抵上铁栏:“见你第二回,你和先生有争执,你说要是没人容得下你,你收拾包袱离开不过一句话,结果你没走,走的是摸了一下你钢琴的男孩,他哭得很伤心。他以为他是你的朋友,原来不是。”
“第五回,我在市里拿了奥数竞赛一等奖,过去合影。下午的时候,你和别人在打球,你不爱运动,顶多替人试一试网球拍的手感。你十五岁,快有一百八十公分,那人站在你面前像只鹌鹑,你不喜欢他,可还是和他打球。因为是先生的命令。”
“见你第八回,你有了一个新朋友,姓虞,学文。那天下雨,我没有赶上回福利院的公车,阿姨给我一碗热汤,很烫。你和你的朋友在学习,阿姨走开了,四周都没有人,你抓了他的手,还亲他一下。这是你的新朋友。”
“你朋友不多,一个新朋友,先生很珍惜,阿姨当他是菩萨下凡,他们喜欢他、接纳他,因为是你喜欢。像那个偷偷摸了钢琴的男孩,还有陪你打球的男孩,他们不是不被先生喜欢,而是没有被你喜欢。所以我说,是你的过错,这不算过分,对吧?”
姜由将身体伸直侧躺,眼睛在昏暗的周边绕了一圈,确定这不是梦,他还在红湾的酒窖,身份是牢笼中唯一的表演者。他不再反抗,先前失败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自己暂时逃离不了曲慕陶的手掌,干脆就苦中作乐,端起那碗冷掉的白米饭,一口一口地吃着,和对方聊起天来。
他咽下第一口,冷得打了个哆嗦,问:“你说过的话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在骗我?”
“我只骗过你一次。”
“哪次?”
“从虞伽那里回来的晚上,你说我总是话里有话,让你分不清我到底想说什麽,然后你问我有没有撒过谎,我说有,这是我唯一一次骗你。”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骗过我。”
这是一个局,曲慕陶的谎是骗姜由自己骗过他,现在他来澄清,说自己从没有撒谎,一个谎套着另一个谎,这或许是真的,无处查证的谎言即是真相。
曲慕陶笑着:“是啊,我没有骗过你。”
“我不信,”第二口,他依然忍住了反胃,“我一开始怀疑过你,我们认识得太巧了,我第一次答应萧裕桥去他们学院看演出,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演出名单上没有你,可你的确在后台,你是故意的?”
“是。”
“意外撞上那次也是你故意的。”
“是。”
“一直出现在我面前,也是。”
曲慕陶点头:“是。”
“为什麽?”姜由实在想不明白,要说是喜欢,就听曲慕陶说的那些话,也能猜测他们碰见的次数并不多,那甚至只是曲慕陶单方面的遇见,姜由并不知情,把这理解成爱慕未免太过可笑——当时曲慕陶才几岁!
“我跟你说过那麽多次,你为什麽就是记不得?”曲慕陶抱着腿,坐在离姜由几步远的地方。自姜由醒来,他就只是远远地看着,不像之前那样会靠近,还故意暴露弱点给对方。
他委屈极了:“我都告诉过你,你为什麽不记得?”
姜由因他的指责而陷入回忆。他像翻阅一本折了无数标记的书,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有关自己第一次来红湾的那页。
那是一个台风夜,他撑开胳膊,倒在地板上,浑身赤裸的男孩藏在他的手臂下,缩起的姿势叫他看起来像只胆小的雏鸟。他好奇这只雏鸟的过往经历,问得含蓄又漫不经心,直到雏鸟啄了一口他的手臂,说:我是生在雨里,被你救下的。
曲慕陶是长在福利院的小孩。他出生第十天,被打成包裹丢在山上,当天恰好有一家公司组织爬山,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哭得没了声音,浑身烧得滚烫,差一点就要咽气。后来被送去福利院,他们给他的名字是编号,大约是十五十六,具体的他也记不得。
他在那个地方长到两岁,刚会跟着人四处瞎跑的年纪。一天,他拎着在河里淌过而湿透的裤脚跑回去,一把火烧到他脚边,砍断了他的前路。那天是阴天,天乌沉沉的,他旁边的大孩子在哭,嘴张得很大,大到光线那样暗,他都能看到他的小舌头,他问哥哥怎麽了,为什麽着火了。哥哥生气地推开他,大叫着:全死啦,着火啦,全都死啦。
于是他明白,是火把人烧死了。
祸不单行,这场火不仅烧毁了福利院,里面死伤的孩子老师也不少,还死了两个志愿者,院长也没了。一群因为贪玩而逃过一劫的孩子围在门口大哭,后来被暂时安排去了一处公屋住着。几天后,本市报纸刊登了一则新闻:姜成岩以自己孩子的名义向福利院捐助千万。
曲慕陶不识字,他坐在孩子堆的最后面,踮高了脚也只能瞧见一排穿着黑色西装的大人,他们都高得像座山,簇拥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以为那是姜先生,后来发现不是,那只是姜成岩的助理。
姜成岩,他们喊他姜先生,曲慕陶像他一定比山还要高,还要雄伟,那是天。
曲慕陶上学了,他背着福利院统一发的蓝色书包,跟在哥哥身后,第一次走进那座宅子。所有人都在张望惊叹,他小小的一个,低着头站在那儿,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和下楼的阿姨对视一眼。他大概是笑了,所以阿姨也跟着笑,还朝他点点头。他没由来的高兴,兴奋地腿肚子发抖,胃也疼起来。
他很想叫出声,用尽全力地叫,可他没有,他温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