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2)
曲慕陶喝一口冰水,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台上。他心里默背着这首曲子的琴谱,一节一节,背得和耳里的旋律一样磕绊破碎,他不觉得烦闷,甚至有些兴奋——这曲子是姜由作的第一首成品,无功无过,却是他第一个秘密。
那时姜成岩看他常窝在琴房敲敲打打,虽然不至于认为他这是不学无术,但仍觉得他花在这方面的时间着实有些多了。
直到有一天,姜由小小的一个,跑来伏在他腿边,和他说自己写了首曲子,给徐爷爷看,爷爷也说不错。一番绕弯曲折的试探结束,小孩儿终于抛出重点,故作随意地问爸爸愿不愿意听一听。姜成岩见他这样,心都要化成一滩糖水,哪能拒绝。
他把小孩抱上琴凳,站在身后护着,刚弹完前三节,有人敲门,问是不是现在出发。小孩的脸立刻垮下来,泄愤似的重重砸了两下琴键,又跳下凳子,把爸爸用力往外推。姜成岩拿自己的小孩没办法,但洽谈会也刻不容缓,只好抱着他柔声安抚几句,真到时间了,也只能任他生气尖叫,喊来阿姨陪他,顺便嘱咐把中午煮的汤给他喂了。
姜成岩走得急,姜由生气又委屈,埋头在琴键上不肯抬头。阿姨本就宠他,即便雇主命令当前也不忍逼他。哄着他好赖把曲子弹一遍,她夸他聪明,又表扬他这次没有乱丢东西,一箩好话说尽了,小孩儿仍旧闷闷不乐,后来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半天,连珍惜的谱子都不要了。
姜由倔强,说过不要的东西便绝不会再拾起,那首曲子最后被丢在哪儿都不好说。
如今,他久违地坐在钢琴前,脑袋里乱糟糟一片,什麽经典曲目,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协奏曲进行曲,全数飞到天边远。手指自顾自地打哆嗦,他在额角青筋暴跳中,想起姜成岩当着自己的面砸烂那架三角钢琴的场景。
姜成岩在商界呼风唤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但凡他表现出半点恼意,在场的人总要心头跳三跳。姜由却不怕。他的的确确是被宠坏了的,混世的胆量凌驾于姜成岩的容忍之上,是以,当父亲的手杖挥向那架钢琴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恼怒。绝望和震惊混为一体,他不能言语,只看着那手杖断裂,砸向钢琴。
姜由干坐了许久,似乎是在心里把一切后果都想透了,才慢慢将手放上琴键。他每按一个音,眼前那架钢琴就朦胧一分,当时未被手杖击碎的角落,这时候像铺着层层裂纹的水晶杯,承担着,负载着,最终一声轰隆巨响,钢琴碎了。
一曲终了,姜由不知自己怎麽下的台,他穿过人海,坐到曲慕陶面前,脸是僵的,指甲盖青紫,手指也硬邦邦,摸起来像片铁。
曲慕陶说:“这曲子我也记得的,是你写的,对吧?可惜它没有名字。”
“原本就是没有名字的。”
“为什麽,是你忘记取了吗?”
“大概是吧。”
曲慕陶牵着他,从地下逼仄的防空洞渐渐走向吧外灯火:“那你不打算给它取一个名字吗?如果是忘了,不取也就罢了,但你还记得,那就不如可怜可怜它,给它一个名字呢?”
姜由语气惶惶:“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还记得它。”
“是姜先生把你的钢琴砸坏了,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弹过钢琴,我知道的,”曲慕陶提醒他脚下台阶,“但我不知道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可以告诉我吗?”
一脚跨过漆黑的廊道,朝前走三步,姜由停下,站定在酒吧外的那堵石墙前,攀附墙壁生长的花茎缠绕成卷曲的一团,绿得似泼了墨。
而不知不觉,天已擦黑,绚烂的霓虹映在眼底,仿佛放了一束烟花。姜由微微低头,看到男孩卷翘的睫毛,还有那双眼睛。
下午偶遇,陈琪说,如果想知道一个人的喜恶,就看他的眼睛。姜由想,如果眼睛当真从不说谎,那他看到了,他看到那束烟花盛放在那双瞳仁上,而自己盛放在烟花里。
等待片刻,曲慕陶重复:“你愿意告诉我吗?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哪一天你想说了,我……”
“因为我和虞伽在一起,”姜由说,“我对姜成岩说,我爱虞伽。”
曲慕陶大约是笑累了,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笑容掉下来,垂坠在嘴角,连带着睫毛也深深地垂着。他低声问:“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