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 / 1)
从郊区到医院还真花了点儿时间,约莫晚上8点半,他们的车子停在了医院停车场。杨磊和王皓先去打听情况,查看有无狗仔队,先打点好一切,再安排姜丰进去,尽管他心里十分着急,可是他知道必须等待。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不远处医院的大楼灯火通明。姜丰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意外闯入他生活的这个姑娘靠在他肩上均匀的呼吸,看着酣睡的姑娘,他焦急的心竟平静了些许,这是一种许久不曾有的感觉,只愿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他缓慢伸出手来轻轻揽住了姑娘的肩,只是这姑娘睡意正浓,丝毫没有察觉。
30几分钟过去了,突然 “哐”的一声,车门被拉开了,王皓出现在眼前。刘明璐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吵醒了,她眯着眼,坐起来,看着王皓,怔了几秒,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王皓说:“丰哥,老爷子抢救过来了,刚推到顶楼的重症监护病房,那里是VIP病区,你可以过去看看了,外面人虽然不多,但是最好不要引起注意!”姜丰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迅速地从刘明璐脚边捡起从她身上滑落的外套,从车椅后背储物格里掏出口罩、装饰用眼镜和一顶鸭舌帽,快速装备好,他跨步下车的同时低吼一声:“下车!”刘明璐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她说的,反正这儿没别人,没完全清醒的她乖乖地应了一声:“哦!”就迅速跳下车。王皓在前面带路,刘明璐紧跟着姜丰,快到医院门口时,姜丰突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哎呦!”低头走路的刘明璐直接撞到姜丰怀里,她一抬头,看到黑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睛,白天只会坏笑的眼睛,此刻闪着动人的光芒。刘明璐心头一颤,姜丰两手扶住刘明璐,恳切地对她说:“楼上那个人是我爸爸,一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顺着我的意思,听到了吗?”一向与乖巧无缘的小妮子,此刻灵魂像被镇住一样,只是频频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正应了那句话:一物降一物。
一行三人乘坐专用电梯直达顶楼的VIP病区,电梯门一开,杨磊就迎了上来,引着他们转个弯走进一条走廊。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名护士走过,他们焦急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显得声音格外震动。走廊的尽头有一把长椅,一个打扮贵气的中年女性在低声啜泣,她的肩膀随着哭声轻轻颤动,姜丰一眼认出,那是陈姨。对他来说,那是一个他曾经恨过的女人,可如今时过境迁,他也不再年少,恨意也渐渐淡了。陈姨旁边站着一位50岁左右、身着素色衬衣的女人,她轻轻拍着陈姨的肩膀,似在安慰,那是他们家的保姆——刘阿姨。此时此刻,两个女人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单薄,他们需要一位能撑起他们信念的男人,而他正神色凝重地走来。
姜丰并没有跟陈姨打招呼,而是停在了他们身旁的病房门口,杨磊、王皓和刘明璐也在他身旁停下了脚步。倒是陈姨一抬头看见姜丰,立刻停止了哭泣,她就像那抱着一根木头漂浮在无边大海上的人突然看见了一艘航船一样,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多年,陈姨和姜大勇没有孩子。她虽然知道姜丰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打小就不愿意靠近她,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充满敌意,但她打心眼儿里想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和他长时间相处。这么多年,她也看出来了,姜丰是个外冷内热的孩子,他已经30多岁了,对世间许多事情的理解远不是少年时期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了。她也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孩子,他的确可怜,虽有父母,可自幼过着孤儿般的生活。姜丰没有看陈姨,他从病房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柔和温暖的灯光打在父亲脸上,他脸色蜡黄蜡黄的,此刻他双目紧闭,安详的躺在那里,口鼻上罩着氧气面罩。父亲曾经在姜丰心中是高大伟岸的,此刻白色被单裹着的身体似乎又瘦又小又单薄,只有床头跳跃着闪烁着的心脏监护器显示着这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门外的这个男人戴着帽子、眼镜和口罩,这些东西仿佛将他与外界隔离,在这些东西的保护下,他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感情,他难过,他悲伤,任谁也看不见。可是刘明璐分明清楚地看到,玻璃上反照出来的那双眼睛此刻闪闪亮亮的,两汪深潭里写满了深情。
走廊里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刘明璐静静地看着姜丰。此刻他不是荧幕上耀眼的明星,也不是白天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想从病魔手里抢回父亲的儿子。虽然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紧,但是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在微微颤抖,悲伤的血液正缓缓流遍他的全身。陈姨轻轻擦拭眼泪,然后,她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姜丰的胳膊,此时此刻她很无助,她需要有个儿子撑住她、扶住她,和她共担风雨。可是那双手犹豫了,停在半空,又慢慢抽回,她轻轻叫了声:“小丰……”可姜丰依旧那么站着,并不回应她。她只好扭头转身缓缓坐下。直觉告诉刘明璐,这个女人肯定不是姜丰的母亲。
许久,姜丰才转过身,慢慢走到女人身边,皱着眉头低吼道:“我爸他怎么啦?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完全是斥责平辈或者晚辈的语气。女人听了这话,更伤心了,低声哭泣不语。刘明璐看姜丰这样对长辈说话,看到那位和妈妈年纪相仿的阿姨如此难过,骨子里的侠肝义胆就一古脑儿蹦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对阿姨说话?你没看出来阿姨很伤心很难过吗?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姜丰扭头看她,仿佛两道寒光射向她,刘明璐并不躲闪,也不害怕,她睁大眼睛,直直地接住了他犀利的眼神,并立刻用眼神形成盾牌,将它挡了回去。这丫头居然敢这么顶撞他!他正要发作,这时,陈姨抬头看刘明璐,问了句:“这位姑娘是……?”听到这话,姜丰收敛了怒气,沉默了半晌,然后狠狠地甩出一句:“我未婚妻!”这回轮到刘明璐怂了,她仿佛被电击中一般僵住,陈姨也愕然,呆呆地看着刘明璐,可不过三秒钟,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就露出了喜悦之色,她看着刘明璐连连点头:“好!好!好!你父亲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刘明璐正要分辩,这时,她看到了姜丰制止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答应我的!要顺着我的话!她想着人命关天的事儿,先配合他一下吧!她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忍着尴尬和不满,陪着笑脸,看着陈姨,乖巧地说了句:“阿姨好!”陈姨冲她点头微笑,姜丰冷冷地冲她吼一句:“不要乱叫!”刘明璐白了他一眼,还朝他吐了下舌头,只装作不理地坐到了陈姨身边。她轻挽陈姨的手,安慰她,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阿姨,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在你身边。”陈姨看着她,心绪平静了许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这么多年所受的教育告诉她,她应该这么做。姜丰看着她,虽还是一副冷酷的模样,但听她讲了这几句话,焦躁的心头如轻轻吹过一缕清风,竟舒爽了很多!
这时一位医生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请跟我过来一下。”陈姨忙起身,正要跟着去,姜丰冷冷抛出一句:“我去!”便跟着医生走了,陈姨有些犹豫,但还是坐下了。其实姜丰只是想,我是男人,无论怎样的结果由我来承受便是,至于其他人,还是少知道些比较好。
进入医生办公室,姜丰坐在医生对面,医生仔细翻看着病例,皱着眉头,很久没有讲话,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问姜丰:“你是病人的?”出于礼貌,姜丰摘下口罩、眼镜和帽子,医生一看,有些惊讶,“你是?你是……姜丰?”姜丰轻轻地点点头,医生有些欣喜,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很快让他恢复常态,他观察了一下姜丰,轻声问:“姜大勇是您的父亲?”姜丰点点头说:“是的。我爸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病?”医生又看了一眼病历,抬头神色凝重地说:“病人是由于受到强烈的情绪刺激,引发了心肌梗死。目前已抢救过来,但你们还不能进去探视,他明天应该会醒来,等他醒来你们才可以进入病房。”姜丰的身子轻轻颤了颤,头往医生那边靠近了一点:“怎么会这样?”医生推了推眼镜,说:“您是他儿子,您难道不知道他有心血管疾病,这种病是最受不了刺激的。幸亏送来前你们采取了急救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到这话,姜丰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他想,陈姨到底是陪伴父亲多年的,幸亏有她及时处理,否则……,他不敢往下想了。这么多年,他对父亲的感情非常复杂,爱恨交织,可他毕竟是他的至亲,姜丰的心似乎又被紧紧揪住了。医生十分同情地看着他,接着说:“可是……我们在对他进行全面检查的时候,刚刚的血检和CT报告显示……”“显示什么……”姜丰的声音虽有些急切,但依然保持了他一贯的冷静。“报告显示病人患有肝癌。”医生嘴里蹦出的这两个字在姜丰眼前跳跃、晃动,他整个人仿佛被重击了一下,这么多年,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究竟是有多深,他对父亲竟一无所知,他只想着自己受到的伤害,却忘了父亲亦是伤痕累累,也需要他的关心,他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吗?陈姨知道吗?姜丰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子上,整个身体前倾,脸几乎贴到医生面前,他急切的问:“目前什么程度?”医生低头仔细研究了一会,抬头说:“中晚期。肝癌发展会比较迅速。”“他大概还有……还有……多少时间?怎么样的治疗方案最好?”姜丰屏住呼吸,充满期待地看着医生,医生直视他的双眼,诚恳地说:“不好说,2、3年,3、5年,都不好说,要看个体情况而论。治疗方案我们会研讨一下,但是手术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病人年纪大了,以放化疗和药物控制为主,等专家会诊后,我会再告知你具体的治疗方案。”医生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他接着说:“你别太难过,家人的支持和患者的意志很重要。”姜丰有些懵了,这一天来得太突然,尽管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可他从没想过突然有一天父亲会变成这样。他一直想着改善两人的关系,可每次他都告诉自己,不急,还有时间。可突然间,他发现父亲的生命似乎开始倒计时了,他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我对你深表同情,请积极面对”,医生也站了起来。他麻木地转身,缓缓走到门口,忽然他停了下来,转身握住医生的手,恳求道:“请您一定尽全力!”医生握紧了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顿了顿,接着说:“请替我保密!”医生说:“放心!一定!”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身后还响起医生的话:“请珍惜,别总在失去才后悔。”此刻,姜丰感觉脚步如此沉重,这段路如此之长,他竟怎么也走不到父亲病房前。三十几年来,和父亲在一起的种种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很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扛在肩头去看部队文工团排演话剧,带他去游乐场玩,那时候他多快乐啊!长大一些,他在军艺学习舞蹈,每一次父亲来送吃穿物品,他和父亲只是远远地站着,彼此一句话不说;再大了,他忙于拍戏,他们不常见面,每次一见面不是无止境的沉默就是不断地争吵。他常常在想,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马上就要走到陈姨和刘明璐跟前了,他们都怀着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判断姜大勇的病情,他很庆幸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他走出医生办公室就又武装了自己。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还戴着眼镜。他好好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静地坐在陈姨对面。“小丰,怎么样?医生怎么说。”陈姨急切地问,此时此刻刘明璐的心似乎也跟这个家庭连在了一起,她也焦急地看着姜丰。“没什么,医生说我爸明天应该会醒。”姜丰不去看他们,把头往后仰着,靠在了墙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陈姨还想问得仔细些,但看他一副不想讲话的样子,就没再说话,刘明璐也没有说话,她继续扮演着姜丰未婚妻的角色抚慰着陈姨。
大家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任时间从指缝中溜走。已近深夜,值班护士过来查房,发现这么多人在门口,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今天你们都不能进去探视,我们会严密监控病人的情况的。坐在这里无济于事,你们都回去休息好了。你们好了,病人才会更好。都回去吧!明天再来!”
大家想想护士讲得很有道理,都这么在这熬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刘明璐看看姜丰,她才认识他一天就看出来这家伙是死鸭子嘴硬,是讲不出软话的。于是她就对陈姨说:“阿姨,你们先走吧,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点儿过来就能见到伯父了。别担心了!您保养好身体,才能更好地照顾伯父。”陈姨点点头,保姆刘阿姨扶着她起身。杨磊对姜丰说:“丰哥,我送他们回去吧,送完他们我就直接回家。王皓送你们,我们明天一早就来接你们。”姜丰轻轻点头,没有出声。
刘明璐凝视着他们远去,离家出走才一天,就认识这么多人,碰到这么多事,真的仿佛过了好久,她也有些想念爸爸妈妈了,独立闯天下可真没那么容易。虽然从小父母培养了她许多独立生活的能力,可是她那温馨的家永远是她最甜蜜的港湾,此时此刻爸爸妈妈一定在想她。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深,可能是他们年事渐长的缘故。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始终觉得像是一场梦,掐掐自己,却是那么疼,是现实,不是梦。她砸了人家一辆法拉利,凭空闯入这么一个家庭,现在要怎么办呢?她皱着眉头,想像小时候一样求助爸爸妈妈,也许一下子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小妮子倔强得很,我能解决!我要靠自己解决!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的脸上不禁又露出自信的笑容,只要他不是坏人,反正不是,我就能解决!
姜丰和王皓已经开始往前走了,回头一看刘明璐似在发呆,他看着这小妞,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眉开眼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吼一声:“嘿,丫头,发什么愣?想甩掉我们,还欠我帐呢?”眼里似笑非笑,刘明璐霎时回过神来,“放心,本姑娘绝不赖账,再说了,不跟你走,姑娘我难道露宿街头啊?”说着,她小跑几步跟上姜丰,姜丰回过头,凑近她:“丫头,不怕我是坏人啊,就这么跟着我回家,小心我吃了你,嘿嘿!”他故意眯缝着眼睛看她一眼,说罢转过身,自顾自地赶路。刘明璐几乎要跑步才能和他并肩,她凑近他,耍起了无赖:“嘿嘿,姑娘我初来乍到反正没别的去处,你要是坏人,那我相信媒体记者们可有得写啰!哈-哈-哈—”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姜丰跨进电梯时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想着识时务者为俊杰,暂时还是不要刺激这只老虎,赶紧收住了笑声,快步跟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