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近日阴雨连绵,青石地砖缝里生了青苔,好生打滑。斑驳的白墙,墙皮秃了好些,像是庙里和尚的癞子头。四方屋檐压得低低的,叫人心生压抑。
在这逼仄的小院里,此时站着四十来个少女,一个个低眉顺眼,只管盯着自己鞋尖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见人群前面,有个穿着绣花棉服的中年女人,一脸煞气,面色凶狠,似是在训话。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烂命贱命,吃糠还是喝西北风,但今儿入了这承钏门,便是你们的福气,做了这宫里的人,赏得一口饱饭吃。不管如今这外边儿怎么闹,你们都给我记好了,从今起,你们生是宫里的人,死也是宫里的鬼!”
女人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你们在这学了一个月规矩,也吃了一个月闲饭。如今这世道,宫里也不养没用的奴才,今日你们便要去外府做事。细的我也不肖再说了,只是我得提醒你们两句,你们都不是家人子,都是贱籍——”女人声音突然上扬,颇为尖利:“这辈子也就是做奴才的命,都给我本分点,莫存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下首的四十多个少女听了这声色俱厉的一番话,一个个都低着头,点头如捣蒜,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
这些少女穿着公主给同一发放的麻布衣衫,虽说不甚精致舒适,但是倒也整洁。她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宫女,首先五官要齐整,歪瓜裂枣不能要,身段也要适中,肥的、瘦骨嶙峋了要不要;其次都要是未婚少女,嫁人的、被休的、年纪大的,统统不要。
纵使条件苛刻,选的也只不过是这宫中最下贱的宫女而已,而且宫女一旦入宫,便终生不得出宫,京城扬秦中都说,这贱籍入宫,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回来,一生为奴,至死方休。
可眼下正值战乱,国库空虚,皇帝强征暴敛,就连扬秦城中寻常人家也难得吃上饱饭,更别提乡下,易子而食、人吃人都是寻常的。入宫为奴又如何,有口饱饭吃,多的是人家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女儿往宫里头送。
这中年女人见众人皆唯唯诺诺,一副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中大为满意。人人都爱抖威风,偏偏宫中等级森严,苏姑姑在宫里做了二十年,还是没品没阶,唯一能依仗着,便是这二十年资历。眼下在此训诫新入宫的宫女,她心里甚是畅快。
只是她眼波一转,便瞧见了人群当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在场少女哪个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不敬被拉下去打板子,偏生这个人,虽说低着头垂着眼,可面色十分淡定,既不慌张也不害怕,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在里面。
苏姑姑在这个位置上作威作福了好几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新来的悠闲、镇定。她面色一恼,疾步走入人群,径直地往那人身前一站,扯下她腰间的一块铜牌,看阅起来。
“乐籍......殷旭......”苏姑姑双眼一眯:“一个贱籍,竟还有名有字,莫不成还存了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殷旭心中一紧。不过她并非为了苏姑姑的刁难而心慌,而是暗中自恼自己疏忽大意,一时思绪,竟忘记约束自己的情绪,在这么多人面前做了只出头鸟,实在是不应该。
这苏姑姑,眼睛也着实太尖。
殷旭闻言,赶紧低眉顺眼地向苏姑姑作了个长揖,弯下腰去:“婢子怎敢,婢子不过一介贱奴,若这姓名污了姑姑的眼,还望姑姑责罚!”
见这殷旭如此诚惶诚恐地给自己行礼,苏姑姑一颗时刻想要逞威风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再看眼前这个少女,倒是难得的颜色,眉目如画,双眼温润,说不定还真是读书的人,本朝乐籍,倒也出了不少诗画大家。此时这殷旭眼中再也无了淡定和超脱,诚然一副害怕、自责、惶恐的模样,苏姑姑嘴角一勾,倒是饶了她。
“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苏姑姑转身离去,又回到人群前,这时有小黄门内侍捧着册子进来,点着名字给诸人分工。虽说都是一同在外院做事,但分工还是天差地别的,像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人人都不愿意去浣衣,哪怕是运柴运炭,也比浣衣好得多。
这小黄门明显比苏姑姑品阶要高,看着苏姑姑脸上笑出的一脸褶子便能知道。这小黄门也不顾苏姑姑献殷勤,只管自己念自己的。
“赵佛姑,浣衣——”
“李金奴,掌炭——”
“张狸猫儿,洒扫——”
“赵三娘,掌泔水——”
......
听闻这些名字,才会明白为何殷旭的名字格外引人注目。温国上下贱籍人家,哪个会给女子取正经名字,无非都是姓氏冠上小名,凑合着喊,像殷旭这样有名有姓的,才叫稀奇。
“殷旭......”小黄门顿了顿,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一众佛奴、金奴、三娘四娘里,出了这么个名字,倒叫他眼前一亮。只可惜,命不大好:“浣衣——”
殷旭一听,便也恭敬地低了头,答了声“遵命。”全无哀怨的神色。
那小黄门听她回答,倒也看了她一眼,只是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小黄门只得作罢。
——
那日分了活计,殷旭便跟着来了外院浣衣。
外院说是外院,其实也是宫内,共十八座屋房,连绵一大片,住着两百多最低贱的宫人内侍,做着最低贱的活。
来的第一日,殷旭便领到了一座小山似的麻布衣服,都是最下等宫人穿的衣服。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才第一日,干的活就如此繁重。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动声色地搬了好几趟,把衣服搬到了洗衣池旁边。
洗衣池不过就是一处用两丈方圆的小池子,拿青石砌成,池中的水冰凉刺骨。
外府中有人专门负责运水,天冷的时候也供温水、热水,但通常都是给各宫主子备的,她们这些洗衣服的奴婢想要温水,简直是异想天开。
此时池边围绕了不少宫女,都是来浣衣的,一个个身旁的衣物堆成小山,也不知何时才能洗完。
只是殷旭发现,这些人当中,不少对她白眼相向,神色鄙夷。有人开口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殷什么?”
有人接话道,语气中满是讥讽:“殷日吧,文绉绉的名字,还不是来洗衣!”
有人哄笑,殷旭也不恼,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出言讽刺的人,无一洗的不是棉布衣物,比她手上这些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要好上不少。殷旭心中苦笑,就连洗衣服,也能洗出个高低贵贱。这宫中之人,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奴性还真是淋漓尽致。
殷旭微微一笑,也不回应。
众人见她没有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害怕,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叫人好生没趣,一个个又低了头去洗自己的衣服。在这枯燥又苦闷的日子里,谁也并非一定要寻谁的麻烦不成,只是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出路的日子里,给自己寻个可怜的乐子罢了。
殷旭的手不断伸入水中,凉意入骨,腐骨蚀心。她再看了看四周的人,哪一个不是双手红肿、溃烂。一双双刷少女的手,硬生生地被折磨成了老妪才有的模样。
她不会久留的。她心中知道,便也少了几分度日如年的痛苦。
在这外院浣衣,浣了整整一月。这一月里,她每天都能按时按量完成分配的衣物,管事的姑姑看她能干,就许她洗棉布衣裳。这可不,一洗起了棉布衣裳,殷旭在这群浣衣宫女中的地位都高了许多,那群昔日出言嘲讽的宫女们,都把她看作了自己人,平日里做活,都有意无意和她搭话。
“殷姑娘啊,你可是会念书的?”坐在她对面的金大姑问她。
殷旭一顿:“不会。”
坐在她身边的赵佛姑说道:“怎么可能,殷姑娘这样貌这气质,怎么也得是个识字的。”
此话倒也不假,殷旭样貌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质,哪怕穿着一样的麻布衣裳,做着一样的事,这气质掩也掩不住。这群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气质,只道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普通百姓心中,皆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殷旭听旁人吹捧,也不好再冷脸,勾了勾嘴角,扬起一丝和蔼的笑:“我是乐籍,是贱籍,哪里又会识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