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精灵之歌(一)(1 / 2)
日头烈得吓人,遍布在空气中的水汽翻涌着向上升腾,地面多多少少干裂开来。土块在光线的折射下看上去金灿灿的,晃眼得很。
目之所及处基本一片荒芜,偶尔石缝间冒出几株植物,可怜兮兮地摇晃着头,却极其狡诈地用了和周围相近的颜色作了伪装。
即便如此,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
一只手伸向其中一株植物,刚抓住,几株植物上头就默契地咧开一道道口子,又细又尖的嗓音霎时间响彻天际。
少年不甚耐烦地皱眉,手上用力一拽,手上的植物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尖叫声断在喉中。
“闭嘴,不然其他种子也给你踩了。”他出声威胁,抬抬腿示意不是简单采摘的采。威胁一丛植物的做法看上去有些可笑,可确实收获了效果,石缝中其他逃过一劫的立刻也收了声,瑟瑟抖了两下,以极快的速度钻进地里消失不见了。
少年“啧”了一声,靠着石头坐了下来,手指捻了两下,轻轻松松把植物中的汁水挤出来,滴滴答答沾了一手。他甩了甩,在高温下,那些汁液很快变干,那株长相奇特的植物也同时发生改变,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薄片,金色的脉络清晰地印刻在上头。
他对着光确认了下上面脉络分支的数量,面上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然后相当随意地把东西收进了随身的空间袋里。
五线的二十一片,四线的十九片,六线的三片。剩下一线二线三线的究竟有多少他不知道,也懒得数。
他心里算了算,约摸是够数了。
身上裂开的口子这会已经不会往外渗血了,这不代表他内里的伤势好了多少,相反,先前与另外几个候选人争夺资格时受的伤还没好全,又马上被扔进继承式搜寻万骨草,旧伤新伤层层叠加,他也快到极限了。
他身侧带着特殊的灵器,只要心头一动,就能激发。然后他就立刻会被送离这片危机重重的土地。
他不会失去继承的资格,因为他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而且,他是是由圣君自小教养大的。
这其实已经相当于另一层的赦令了。
继承式一次不成功,过上那么十年他依旧可以来尝试第二次。
可他不愿意。
圣君对他予以厚望,资格早早就给他了,可在力量为尊的魔族,只是资格并不能代表什么。
力量才是硬道理。
他们畏惧,他们恐慌,那是对圣君的,而不是对他本人。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少年固执地抿着唇。
他不想让圣君失望。
地面突然轻轻震动起来,很快,皲裂的地面迅速分崩离析,露出一道黑黢黢的裂缝,硬质的土块承受不住由下而上的冲击力,一部分飞溅到半空,很快又坠落下去。
厚重的巨掌试图推开盖在身上的石与土,缓慢的动作之下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一只手掌探出后紧随其后的就是另一只。那两只手掌拼命将裂缝向两侧推去,想要把这道不小的口子弄得更大一些。
地面的晃动愈发强烈起来。
光看手掌大小就知道,底下的生物躯体极大。地面震动的第一时间少年就动了,他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地方换了个更安全的位置打算观察一下,在看到那只手掌的时候就心道不妙。
手掌又将地面拨开一点,两手之间挤出一颗黑色的圆珠,白色竖线将其一分为二,上面接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白色软管,一下窜了出来,丝毫不受控制地在半空扭动起来。
少年心里骂了句脏话,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可就是知道才觉得麻烦。
非常麻烦。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间袋。袋子中窜出一道纯黑的光,亲昵地在他身边绕了两圈后落到他摊开的手掌中。
那是一柄通体漆黑的月牙状弯刀,刀身极为细长。
少年紧紧握住刀柄,定了定心神,脚步轻巧地靠向裂缝。
他不能让这东西出来。
弯刀急速落下,刀尖毫不留情地扎入其中一只手掌,银光夹杂着爆裂的火星一瞬间四散,像是数道烟花在半空炸裂开来。地下传来一阵巨响,雄浑的声音吼叫出的语调不明意义,只是音波冲击就足以让人彻底的,失去意识。
它生气了。
心口倒灌的血气被勉强压下,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
少年收了刀向旁跳开几步。
地下的生物暴怒,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起来,裂缝中探出的手掌被收了回去,下一秒暴出的是数个颜色各异的珠体。珠体中间的白线齐齐对准了少年,半空纠缠舞动的白色软管停顿在那,像是在示威。
下一秒,那些软管活动着,从四面八方冲向少年,顶端连着的珠体顺着白线裂开,露出其中尖锐而细碎的牙齿,谁也不会怀疑它的咬合力。
它们刻意地从四周逼近,在他人不经意间束成了一个球状的牢笼,同时慢慢地,一点点缩小。
地下的生物有着相当的智慧,从自己身上长出的触手相当乐意地顺从了主人家的愿望,以一种极度恶劣的姿态把猎物一点点逼入绝境。
就是现在!
他一改毫无章法四处乱砍的做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刀狠狠扎进其中一枚张开口的珠体之中,火焰瞬时燃起包裹住整个刀面,火舌顷刻间延顺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白色软管蔓延开去。
地下混沌的嘶吼变得尖锐起来。
火焰像是个贪婪的巨兽,但凡些许沾染只片刻便从星星点点弥散成熊熊烈焰。
他的火焰可没那么好熄灭。
地下的巨兽很快意识到了这点,还位于地面上的触手很快被它舍弃,齐齐断裂开来,在地上挣扎着翻滚扑腾。
地面微微震了两下,很快就安静下来。那只巨兽应该是缩回更深的地底去了。
少年脸上漫上嚣张的笑,略微眯起的眼中满是冷光。
他伸手砍断了剩下几个还没来得及烧到珠子的触手,失去主人的掌控,这些东西像是最精美的器物,安静的一动不动。
到极限了。
少年脑中刚闪过这么一条信息,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尚且燃烧着的火焰耀眼而夺目,却从不会伤害自己的主人,也不会违逆他的意志,只是带着些欣喜的意味,小心翼翼地将他包裹起来。
夜晚是阴都最危险的时候。
神殿辐射到各地,那永不消逝的光被来自深渊的黑暗逼退,阴都的夜晚随之表现出的是与荒芜的西北如出一辙的混沌气息,那些崇尚光明的教徒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光分给魔族治地的,他们向来自认高贵。除非魔族冲他们摇尾乞怜,不然休想得到光明的垂惜。
可惜的是,魔族有着他们自己的傲骨。
别说可怜的光明并不被放在眼里,光系元素向来是他们最为嗤之以鼻的。魔尊在上,那种又软弱又吵闹的元素哪里适合他们了?
于是西北的治地自上而下有着一条明显的界限,像是一块看不见的荧幕,分割了台前与幕后。
阴都所处的位置就在这条界线之上,它是一块特殊的地方。五君未出时,大陆一片混乱,后来他们平了混乱,把那些麻烦的,糟糕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的生物都扔进了阴都,又把阴都置在悬空之处,五境边界之缘,五君共治。
说是这么说,里头基本都是些知根知底的玩意,五君倒都不太放在心上,说危险倒也危险,所以这不是列为了禁地,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吗?时间久了,底下的人倒对之讳莫如深,好像里头有什么放出来就不得了的生物。
有其实倒也是有的。
譬如他碰上的那个百眼鬼灵藤。
他之前找的“尖叫草”就是这东西的种子。好在这东西疯起来连自己同类都吃,每过十年各族又会放一波族内不知情的少年少女进去,美其名曰历练,优秀者还有机会能得到五君青眼。实则只是雇了一波免费的劳动力进去除草。
“尖叫草”只是个戏称,那东西实际叫法是鬼灵根,一脉一线,一线万钱。每多一线价格翻一倍,七线为顶。再往上,鬼灵根就活了,它们开始疯狂吞吃其他生物,攥取能量,疯狂生长。并且这期间一般都躲得不见踪影,成长期的鬼灵藤谁也没有见过。等它们长出第一只眼步入成熟,才会逐渐显出形来。
它们生的尤其古怪:巨兽躯干,四肢俱全,唯独没有头颅。软管似的藤蔓链接着鬼眼平时缠绕盘曲在躯干背部,苏醒时就跟舞动的触手一般。它们生根于土,喜爱阳光高热,却生来畏惧火焰,能随意挪动根茎,鬼眼上裂开的口子等同于嘴,喜好食肉。
十眼的鬼灵藤手掌不过方寸大小,百眼的手掌已长至成人左右。每颗鬼眼裂张至极足以吞下一人,若是大陆上同时出现数千株横行,可不就是麻烦事。
将离戒心极强,在外本睡不安稳,只是身体过于疲累,像是感知到周围环境还算安全,竟是自觉进入了修复状态。于是意识转得既快又乱,却是怎么都醒不过来。
虽是迷糊间他也是知道的,他被人背起来带到了另一个地方,许是那人的气质太过平和,连他的本能也感受不到威胁,只任由那人搬来搬去。
这副模样真是丢脸得很。
篝火烧得并不旺,阴都的夜晚是极冷的,在这种温度下,寻常的篝火并燃不起来,可那丛火虽小,却蕴藏着极旺盛的生的意志,像是有了灵性。
他于眼皮的翕动间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就虚虚地倚在树边,微垂着头,手上执着本金属片串起的书——那是神殿特有的东西,常用来记录些重要的事物,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身份的象征,至少普通的神官是拿不到的,也不会奢侈到用来做成书。他翻页间发出轻微的金属刮擦声,莹白如玉的手指映着火光,透着些扰人的暖意。
他的袍子是神殿的制式长袍,衣襟袖边都烙着一圈烫人的金色边文,那是特殊的祝福文字,那些神眷者所期望的得到的最高期许之一。
白色是极衬他的,在这种环境下愈发显得他出尘不染,金边的纹路更像是一种圈禁,将他与世间明明白白地割裂开,平白透出几分漠然的高贵来。
只是火光明灭间,眸色沁处几分似水的温和,小小的火焰在里头炸开,像是散落的繁星,“啪”得一下,光点隐入周遭的黑色,杳无踪迹。
将离觉得自己心口仿佛也被炸了一下,略微恍惚。
再回神间,他的手已经捏住了那人的脖子。
白皙的脖颈上很快留下几道红痕,他有些不知所措,悄悄地松了松力道,定神间不自觉地皱眉,语气和脸一同僵硬着开口:“是你救了我?”
他说,神殿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他嘲,我不信你见谁都救。
可当那人抬眼望来,眼底的懵懂却烫得他一个哆嗦,只扭头扯开了话题。
他不明白神殿养出的这位小圣子信仰的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仁与善。可他怎么能明白呢?他生于魔族,见惯了弱肉强食,信奉的是强者为尊,理解的是等价交换。他怎么能明白呢?
他不明白,可他从来都是个优秀的学徒。魔族从来都是热烈而坦诚的,他们很少违逆自己的想法,常常竭尽所能去达到自己的愿望,说白了无外乎是以自我为中心,且怼天怼地怼得厉害。
将离在这方面是个彻底的魔族,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个让魔君都头疼的熊孩子,可魔君又说他在这方面像极了自己,于是一边头疼,一边继续惯着。
将离进阴都是为了获取足够数量的鬼灵根用作继承式的证明。维圣子却是不大一样,神殿的三位圣子地位极高,在神殿只居于神君之下,他们继任的规则与魔族大不相同,将离还需要拿出实力以服众,他们是不用的。神殿几乎是神君的一言堂,按道理来说圣子该是受到最高的保护,看他那件特殊的长袍就知道了,要在外头买到相同规格的防御法器,几乎是不可能的。
维圣子对他的提问只道:“确实如此。”
“但我三人自成年后,每隔一段时间都需离开神殿前往各处分殿以传教义。”
将离撇嘴道:“虚伪。”
维圣子的面色平静,并不在意他给出的评价,但将离还是有些不自在,偏头间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跑到阴都来了?阴都可没有你们的信徒。”
维圣子点头道:“确实。”
前些日子有处偏殿急告下属村庄有数个发生瘟疫,昭圣子与熙圣子二人皆不在神殿,神君便令维圣子前往分殿,一方面是坐镇分殿以安人心,一方面也是看着点分殿的那些管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一路行来越近边线越是荒芜,村子十之□□已经废弃,数片村落杳无人烟。神君虽淡泊外物,上行下效,他的信众也多简朴,可这一片反倒更像是鬼君治理,各处都是阴气森森。
直到离边界不远处,他才找到了一处尚有人在的村子。只是这村子的情况也不甚乐观,全村本有两百余人,只半月前收留了一名从别村而来昏倒在路便的旅人,没想到旅人染了瘟疫,正四处求医。村子半月间死了数十人。
将离探了病人的脉络,觉得他内息十分奇怪,说是疫症倒也不像,但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办法。他动用光元素稳住了病者的症状,又让自己随行的那几个先去分殿报信,自己就先留在村子里。
但他稳住的病情很快又卷土重来,光系元素的治愈力极强,寻常疫症哪怕无法完全治愈,也不该复发如此之快。他又置信遣人去探查病症起源,结果说源头是一名前些日子从阴都溜出去的偷盗者。
可那名偷盗者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知道焚化了多久,这会儿是没办法找他确认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去传闻中他去过的地方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出问题的源头。
再不济,也能带少许蕴魂草回去,压制一下疫症的发展。
“所以,你进来是要找蕴魂草?”
维圣子点头。
“不对。”将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清理队’的,怎么进来的?”
原本冷然不动的人面上突然浮上一层薄红。
将离了然:“你也是偷偷混进来的?”
阴都对于偷盗者管得并不严,虽然里面确实有很多珍惜的宝贝,譬如鬼灵根和它成藤后长出的每一只眼。可同样的,偷盗者也同样需要有能应对这些怪物的能力——有些东西是吃人的。
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你竟然能做出偷偷混进来这种事?”
按将离这几日和他的相处看来,这人骨子里实在太木讷无趣了些,违背规矩,规则的事几乎都不在他的行动方案里。
这倒是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遇到某些事的时候麻烦了些。
维圣子脸上的薄红更盛,嗫喏着像是十足十地不好意思:“我……请人与我换了身份。”
“哦。这样。”
代替了原本被选中进来的某人,拿了他的身份证物,人数又对,难怪守关的人轻易放行。
将离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还好,只是古板了些,并不是个蠢得不知变通的家伙。
这是他这几日琢磨出的第二条关于维圣子的本性了。
第一条大概是路痴。
他从未见过拿着完整的阴都地图能把地图拿倒然后走反的人,所有标志完全不对,这人到底是怎么一一对上的?
蕴魂草和鬼灵藤完全是两个习性的植物,一个喜阴一个喜阳,一个好水一个非干燥炎热之地不可生长。所以它们所处的地方也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相隔数天的脚程。
维圣子的空间戒子里倒是放着可充能的空间跳跃法器,可他一路而来里头的空间元素早被耗得七七八八,两人都不具有空间元素,此刻只能望着宝贝干瞪眼。
将离死皮赖脸打着报恩的名义要跟着,一路上也不主动叫累,也不停下来休息,维圣子也不好捋起袖子伸拳头赶人。
两人的修为再怎么高深,连日连夜赶路终究也是要停下来休息的,何况将离还负着伤。
他们停在洞穴的入口,北凉潭就位于洞穴的最内部。维圣子替将离探了探脉细,眉头紧蹙成了一个山峰,微微凸起。将离看着觉得有些好玩,直接伸了手指去戳。没戳两下,当事人就回了神,轻轻把他的手拍到一边。
将离莫名有些心虚地背过手去。
维圣子倒是不太在意,他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两圈,模样似是有些为难,“前些日子像是经过打斗,身体受了伤,然后又没有好好休养,新生的血气刚四散开来就被辖制在未通的脉络里形成了暗伤。暗伤生根,又添新伤。经络本就淤积着一团一团的污浊之气,如今被一层一层焦堵在内,要想拔除就有些困难了。”
“哪有那么严重!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将离“哈哈”的笑声在维圣子的瞪视下渐渐消了音,最后垂下头耷拉着脑袋像头被驯服的坐骑。
无奈何这会子突然发怒的圣子着实有些吓人,而且叨叨叨的模样像极了那位他敬崇的魔君大人。
一时间他竟不敢反驳。
“你知道?”维圣子是真有些怒了,“经络淤堵,元素力强行运转过旺,脉络外壁都快要千疮百孔了,你知道?这种情况不及时处理,元素力总有一天会从脉络中爆炸四散,那时轻则你再不能修炼,重则直接带着控制不住的元素一起爆体而亡。”
将离奉行着闭上嘴不说话的原则安静挨骂,他或多或少知道这这人有些夸张的意味在里头,可没必要在人怒气上浇油。医者对着不听话的病人天生三分脾气,魔族里负责处理他伤势的那位不也这样,平素随他揉捏,真来了脾气能冷笑着把他折腾得上窜下跳。
他于是学会了什么叫当面虚心接受,扭头自由自在。
维圣子见他不再反驳,很快收了脾气,眉眼温和下来,他伸手虚附在将离的心口,乳白色的光晕缓缓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光团,水珠般的小光点轻轻打着转,顺从主人的心意跃动着窜进了将离的心口。
以那光团为中心瞬间迸射出数以千计的银白色细线,他们顺着将离的经络四散开来,直到把他的身体填塞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线条交织联系在了一起。主人家轻轻动了动手指,那些线条中的一部分就轻轻颤动起来,以一种独特的频率轻轻震颤着。
于是身体从尾椎窜上来一股令人发麻的酥痒感。
将离忍不住想动,肩膀上被一只手按住。维圣子单膝落在他身前,垂下的发搔在他脸颊侧翼,呼出的气息极其平稳,贴在他耳侧若有似无,“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