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明心思(2 / 2)
“荒谬?”他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平日里璨若朝阳的眸子早就暗了下来,狭目中蕴含的情绪晦涩难辨。
“我也觉得很荒谬。”
一束光柱透过窗棂打下来,为书籍上的尘埃覆去一层淡淡的金色,也映亮了他的双眼。
“可是本初,我不甘心。”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关系本该更胜亲人,对方每一分的成长和变化,自己都应该看在眼里。
曹操曾想过将心思一辈子隐匿心底,最终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尘封,成为不可言说的禁忌。
袁绍之于下属,是沉稳可靠、能折节下士的主官。
于袁氏,是看似能为宗族牟取无尽利益的族人,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才俊。
于朝廷,是惊采绝艳、可安社稷的少年英才。
于他,却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颜色。
因为袁绍的出现,改变了他人生既定的轨迹。
曹操的父亲曹嵩,乃是宦官曹腾收养的养子。
即便曹家也算得上朝廷勋贵,名声到底还是蒙上了“阉宦遗丑”的污垢,素来被自命清高的世家贵族们所轻贱。
很久以前,在曹操小时候的记忆中,他一直是被京城的勋贵圈子排斥在外的。
轻蔑,咒骂,一样不少。
这些人不敢将怨气发泄于权势滔天的宦官,而是加诸于一个无辜的、单纯的像一张白纸的稚童。
直到他遇见袁绍。
彼时,袁绍的情绪还没有现在这般内敛。记忆中,少年眉眼精致,唇角含笑,看向他的眸中盈满好奇。
而后,他试探性朝他递出了那只手。
——“我姓袁,单名一个绍字,你呢?”
这一眼,便在不经意间钻入他心底最深的位置,添绘进明艳的色彩,至今清晰可寻,乃至,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曹操第一回开始对一个人起了这般荒唐的念想。
袁绍虽为庶子,汝南袁氏的身份放在勋贵横行的京中依然不可忽视,至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即便曹操的出身再不好,一旦袁绍打定主意把他拉进世家的圈子,那些自命清高的公子哥们也只能被迫接受。
索性曹操本身也懂得与别人的相处之道,结识了许多倾心相交的友人,渐渐就没人再拿他的出身说事了。
他跟袁绍一直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一起入太学,一起针砭时政,一起干过离经叛道的事,还时常坐在月下对酌,交换彼此对未来的期望和志向。
曹操原以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一天来临。
不知是什么原因,袁绍突然开始渐渐疏远他。
其实袁绍已经做的很隐蔽了,至少包括袁术在内的亲近之人都没觉察出来,但是曹操知道,对方似乎不再把他当成挚友了。
甚至,对他的态度变得比普通友人还客气。
曹操始终不解这个问题,所以,他宁愿以十分尴尬的身份待在冀州,也想要寻根究底问个清楚。
最近袁绍看似待他亲近不少,实际上,等曹操试图靠近他时,却猛然觉察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
清晰、冰凉、而残忍的戒备。
很多时候,曹操都是不屑掩饰情绪的,可这一回,在切切实实感受到锥心之痛的同时,他依旧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他没有立场去问袁绍为什么戒备他。
本初从来没欠过他什么,还帮了他许多,仔细算来,应该是曹操欠他的才对。
戒备?
皇帝把曹操调过来牵制冀州刺史的兵权,袁绍戒备他,实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且这是曹操自己做的选择,即便他的初衷并不是这个,他只是想离对方更近些、更早的能够与袁绍并肩而行罢了。
曹操成功做到了第二点。
至少现在,袁绍没法像以前那样,轻飘飘跟自己划清界限了。
可是,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曹操不想再继续隐忍,既然袁绍不肯说,那就由他来开这个口。
他有忐忑,有歉意,有期待,但是,绝不会后悔。
望着对方身处劣势,却依然波澜不惊的神情,曹操心跳蓦然一滞。
——因何动心?
和袁绍相处过的人,都会不禁产生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始终严于律己的他,从未将严苛的要求加诸于旁人,不同于天上的神明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而是人间的极致景色。温和、且从容。
他的傲,并不是依仗祖辈余荫,更不在所谓的显赫家世,而是在袁绍自己,在于他天生超脱众人的才略,出於其类,拔乎其萃。他拥有锋芒毕露的资本,因为他本身的能力足以配得上这份骄傲。
诚然,袁本初有许多令人诟病的缺陷,性格上亦存瑕疵。然在这般瑶林玉树的风姿光芒下,即便遇上了泥古不化、对旁人要求最严苛的卫道士,终究还是要道一句瑕不掩瑜。
多数时候,那人是沉静端肃的。但他会为求贤才而纡贵屈尊,也会为民生凋敝而感怀,更会为奸贼叛国而愤怒,冷静自持的表象下偶有惊鸿一瞥的真情流露。步步为营的深不可测中,又掺杂着些许的真挚和慨然。
二人皆胸怀峥嵘,有扬名立万之志,恃经天纬地之才,更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持。可性格和为人处世却迥然不同。
袁绍弘雅自饰,曹操豪气率真,本该是不相容的冰火,而某些地方却有着近乎巧合的相似特质,既会注定碰擦出强烈的矛盾和火花,又会不自觉被对方所吸引。
曹操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执拗地等待着回答,逼近的面庞纤毫毕现。
这一次,袁绍没有再动,而是平静抬起眸子,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犹如深潭的目光泛起层层涟漪,三分惊讶,三分戏谑,更多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探究之意。
“你……何时起的这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