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1 / 2)
阳山的草木从绿到黄,又从黄到绿,只有相距不远的两个坟堆还在好像从没有过什么变化……不会有太多的人想起,吴国的亡国之君与他最后的拥趸吴骆,被埋在了这个地方,隔绝人世,与大好山河分作阴阳。
不知道是在第几轮的变化里,这两座只能彼此相望的孤独坟头才终于迎来第一个前来看他的人。
那是个大约已经有些年纪的女子,风韵犹在,却仍然能看出时光在她脸上细细研磨过的痕迹,使人不由叹惋时光荏苒。
大概坟头的主人都不会想到,最终来看他的会是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那不可一世的君主临末了成为一抔黄土,来看他的却只有这个早就被他忘在了脑后的女子。
女子像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爬上的山。她先提着食盒走到右面靠后些的坟前撂下些点心,才往在左面的,高了一点的的坟包走过去,缓缓站定。
坟头被垫得极高,算是保全了一国霸主的最后一分尊严。已经是早秋季节,坟头的野草花木都有了委顿的迹象,使观者也不由生出几分怅然。
女子并没有跪下,而是站着,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同那个坟包讲话,神色温柔,“大王,我很想您。”
那声音虽然是已经上了一些年纪的女子说的,语气却柔软得不像话,宛如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在呼唤她的情郎。
她不知道如今沉睡在这座山上的人会不会相信她的话。哪怕是她自己,都无法忘记十几年前,昏黄的光线渗入大殿,她持剑走进,将那柄最终夺去他性命的剑掷在地上,用冷漠神情与声音将过往割裂。
——世上没有千秋万岁之君,终归一死,您又何必非要等越国亲自动手呢?
但大概她也不在乎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究竟相不相信,只是站在那个土堆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那座坟头讲话,絮絮叨叨没个止歇。
“西施您知道吗,其实她的名字叫夷光。”女子垂着眼睛,说起这个与她斗了半生的死敌,竟然也没有太激愤,“她被越王收进了宫里,后来让越后逮了个把柄沉湖了,”
“其实越王送来的美人都是细作,何止我一个,”郑旦的流露出些温柔神色,“您看见的是我,只不过是那时候,只有我想再看您一眼而已。”
“您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叫做郑旦?”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听着,郑旦说话有些不着边际,想到哪说到哪。她从来不是个会藏话的人,只是后来在吴宫待得太久,学会了对太多事情沉默以对。
可如今方圆之内,只她一人,她终于能再次,将涓涓心事一同诉与天地山河。
最后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细风吹过,坟头委顿的枯草跟着风向一同摆动,竟似点头一般。
或许是独自言语太过寂寞,郑旦有些发怔地盯着那株枯草,勉强牵着唇角向上勾了一勾,“难道是您听见了?”
可是她自己也明白,死去的人应该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剖白了……应该。能听见她这句话的,唯有阳山上的诸多草木,与这两个相伴彼此的茕然坟包。
这句话以后郑旦再没多说什么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坟包,像是透过那个鼓起的坟包在看什么人。
天色渐渐要暗下去了,而她却还没有走的心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要化作一尊石头似的。
记忆往前推上大半生,郑旦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她第一次真正走入吴宫,怯怯抬眼时候撞入他眼中时的一眼惊鸿。后来她因为那一眼,期盼过、犹疑过、蹉跎过,愤恨过,这么一蹉跎就是一生。
吴王应该也是对她有过一段宠幸的时光的,可惜这段时光如同荏苒春光一般,没能持续太久。可这段时光,却成了她以后余生的全部想望。
如今这座坟已经立了十余年之久,而她在送走自己的父母以后,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老去。岁月终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美人迟暮,不免使人嗟叹。
郑旦似有所觉般,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声自言自语,“大王向来喜欢美人,郑旦这个样子,是不是不能再陪着大王了?”
“可是,我却仍然想——”
话音夏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