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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地毯上星星点点的酒渍,在床底下找到了空酒瓶。80年的干红,宁树真是长进了。
我觉得生气,又隐约有一种需要对此负责的直觉。我好像分裂出三种人格,一个难过,另一个洋洋自得,他说,看,宁树还是这么在乎我。最后那个无动于衷,像一个旁观者,他说可笑,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这就是你说的放手?看他为你失魂落魄,变成这个鬼样子,这就是你说的为他好?
我用了点力气抽回手,掌心还残留他脸颊低于室温的凉意,将那些捡了一路的稿纸堆叠整齐,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他面朝我,目光却追着我的手游移,在看清画上的内容时露出一些茫然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已经扔掉的东西,为什么又要阴魂不散地回到我面前”。
我也这样问自己。
明明已经决定放他自由。
我想我是他的枷锁,是牢笼,囚禁他这许多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我好不容易才决定要赦免他,放过他了,他再也不用背负对北城与对我的歉疚,日复一日地迎合我。他把自己当做一名赎罪者,像继承遗产那样继承宁林种下的苦果,被北城拒绝了,就将“债务”转向我。
而我没有北城宽宏的气度,也没有无私的心胸,我抓着宁树,像攀附浮木的溺水者那样紧紧抓着他给予我的每一丝安全感,他本可以顺流归海,却被我拖住了脚步,托举着不使我溺水,任自己在泥沙中沉浮。
我忽然抓起所有画稿,想要藏起来,不愿意它们继续暴露在宁树思索的目光下。他却动了,反应比我更快,即使意识不清仍旧准确地按住我的手。
“别碰。”他推开我的手臂,将那叠纸拢至身前,食指蹭过画中人的脸。
“这是我的。”他轻声说。
当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而看向那些画时,就好像暂时性地忘了我是谁,仿佛我和纸上的那个北植是无法同时存在的,他顾此则失彼。
“为什么画我。”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我以为你应该讨厌我了。”
在我骗了你,又对你说过那样的话之后。
他坐在深橘色的灯光里,橙子形状的水晶灯就悬在他左肩上方,那是他买的,他那时说,没灵感的时候就看看我,我若不在,就来这里和我最喜欢的橙子坐一会儿。那时的我心脏狂跳,知道他又在拿我寻开心,又不肯承认自己没出息,被他一盏灯买了个死心塌地,只能刻意装出兴趣缺缺的模样,说,哦。而他一脸坦然,对于他随口一句的玩笑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动荡似乎完全不知晓,还问我,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膝行前进,钻入那片光晕,忽然很想告诉他所有我欺瞒他的事情。
“不是。”
将要出口的话却被他截断,手掌撑在地毯上时我听见他说:“画的不是你。”
宁树仍垂着眸不看我,因为酒精而飘忽不定的声息忽然稳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一旦回到他身上,分明他就在我一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我却切实感觉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使我无法再进一步的阻力。
“他很乖,听我的话,可爱又讨喜,不像你,对我撒谎,仗着我疼你,三番五次踩我痛脚。”他的侧影投在我身上,弓起的脊背那么薄,仿佛一折就断的蝉翼。“你对我那么坏,画你做什么,我有病吗?”
我从没见过情绪这样外露的宁树,当即怔愣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想起来答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都不知道……”
我是笑着说的,我就是有这样的毛病,在极度难受又不想被人看穿的时候,就笑着打哈哈。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他将手中把玩的一张稿纸缓缓捏皱了,抬起眼睛看我,忽然将那纸团砸向我心口,那触感轻得近乎无感,雨天的蜻蜓那样点水即走。我楞了一下,被纸团碰过的地方却像被撕开一道裂口,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空了。
他的双眼布满宿醉造成的血丝,可是眼神中并无常见于醉酒者的疯狂或空茫,他只是缓慢地眨眼,如同我与他一同度过的无数个寻常傍晚那样,我说我饿了,他就放下钢笔,收拢文件,报我以平静的注视。
“北植,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像一具尸体,在他冷淡的目光里缓缓沉底。
“或者我该说,你根本不想了解我。”他看着我,“你只希望我是你设想中的样子,一旦出现偏差,你就受不了,要从我身边逃开,要和我冷战。我拉下脸来找你,你一次两次赶我走,你说我围着你转,你真当我闲的没事干?你不想想我为什么,你有没有良心?”
他喝得有点多,说话远不如平时简明,却前所未有的直白,直白到我不敢相信。
“我要去法国了。”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忽然说。
我低着头,“……嗯。”
“或许不回来了。”
“嗯。”
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长久地定格在我身上,许久才问:“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我想说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喜欢别人,能不能试试看来喜欢我,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补偿,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像杨一淳喜欢西柚,苏羌喜欢李女士那样。
试试好吗,很简单的……
我总是忍不住设想,如果我不是北城的孩子,我和宁树之间没有任何错综复杂的前因牵绊——李女士失败的婚姻,我不美满的家庭,宁林余生的疯狂,北城再也无法扣弦的左手——或许我就能毫无顾忌地放手去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服自己放手。可若是没有北城和我的这层关系,我根本接触不到宁树这个阶层的人。
何况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我所愿的“假如”呢?不过是无能者的痴人说梦罢了。
所以纵使心里有千言万语,我却只能对他说:“一路平安。”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烦躁地一偏头,摸出支烟咬在唇边。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搓动滚轮,就着幽蓝的火焰,凑近了为他点烟——习惯和默契出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