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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很好。
“后天的中考,保持平常心就好。”
苏羌照旧托同学传话,请我去他办公室“喝茶”。我背对着他,坐在他办公桌上默不作声地叼着那袋残留着余温的牛奶,故意发出液体喝光的咕噜声,跳下桌面摆摆手,示意我先走了。
“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吗?”他在我背后发问,连示弱都暗含从容不迫的气度:“如果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我道歉,你别不理我,好吗?”
我脚步顿了顿,借着窗外的阳光打量玻璃上的倒影,隔空与自己对视,确认并未露出什么失控的表情,这才转过身。
“苏羌。”我叫他,得到低低的一声回应。
“这话我只说一遍,但是你记好了。”我俯视着仍坐在原处的他,第一次将那伴随我十几年,尊敬师长的礼仪踩在脚下。意外的是,这原本不属于我的离经叛道言行,这时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的。
“我可以把我妈交给你,但你要是敢对她不好——”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诧异,但这次我却没有一丝一毫掌控主导权的快意。
“我就杀了你。”我不再看他,向门口走去:“我没开玩笑,我能为她做任何事情。”
“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尝试。”
我想他接收到了我话里的认真,室内一时陷入惹人深思的寂静,反而是我先乱了阵脚——他后悔了吗?因为我的这番戏言一般的恐吓。
后悔了最好,我也不用继续承受自我拷问的痛苦了,我这样麻木地想着,随即又觉得讽刺:这就要退缩了么?或者说他和北城一样,想要的只有人们口中所谓的“爱情”,却对与之相伴的责任退避三尺。可我曾那么相信他,或许比他对他自己都更有信心。
又等了不知多久,最后我近乎是心灰意冷地伸手扶上门把,却听见他在我身后轻轻笑了。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回了头,这回不可思议的人变成了我。
他微垂着头,坐在窗帘背后的阴暗一角,身前是大片的金色阳光,有着光让人看着就能感到炙热的明亮与温度——却远不及他此时眼底的笑意,力挽狂澜似的,将我极速坠落的情绪在快要触底深渊之际打捞而起。
他手指交叠,敲打着握在掌中的杯壁,恍然地笑:“啊,原来是被你发现了啊。”
是了,是我糊涂了。
蓄谋已久的徐徐图之,与百折不挠的越挫越勇。从不以我为由去接近,也从不做让她为难的事情——毕竟他是这样的苏羌。
“好。”
他后仰着陷入椅背,看起来那么甘之如饴:“做不到的话,你就杀了我,什么死法都没问题,我绝不反抗,怎么样?”
“……”
我也不知道听了这么骇人听闻的言论为什么会笑出来,用力搡开门,丢下一句:“神经病。”
我踏过铺满阳光的走廊,像是走在一条金色的大道上,心情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发生了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转变。我哼着歌,在班级后门成功“狙击”了探头探脑的杨一淳。
他“嗷”地一嗓子捉住我勒在他脖子上的手,一转身,反败为胜地将我压在墙上。
他将我双手反扭在身后,确认我没法儿作妖了,这才狐疑地打量我:“今天你好像心情不错?”
“嗯。”我后仰着头,以防他一会儿激动起来口水喷到我。
果然,他一把搂住我,将我抱得双脚离了地:“你他妈总算正常了!”
“滚,你才不正常。”
米三顾推着眼镜从旁经过,言简意赅地总结:“一对智障。”
杨一淳当即丢下我,恼羞成怒地追了上去,在走廊留下一串鬼子进村般的脚步声。
我揉着肋下被他撞疼的地方,垮下腰以便能趴在栏杆上,看楼下栽满两排的梧桐树开了花,被风纷纷扬扬地抖落,有女孩儿拉着手雀跃着跑过,留下一地浅紫色的欢声。我终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夏天,曾经总是很快乐的,我最喜欢的季节。
我在初夏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令我忍不住再次感慨:今天天气真好。
第二天全校放假,据说是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布置考场,但其实根本用不了一整天,所以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给我们这群中考考生放松心情——这是有历史依据的,就像死囚上断头台前总能吃顿好的。
我的本意是想好好休息一天,可家中却不断有客来访,那阵仗,我还以为自己明天就要背井离乡。
“这么小的娃娃,今年是十三岁了吧。过几个月就要念高中去啦,不会被人欺负吧?”这是对门的吴婶。
“他都长这么高了,你瞎操什么心。贝贝过来,这是我去庙里给你求的‘金榜题名’符,拿着,晚上睡觉一定压在枕头下面!”这是一楼的王老爷子。
“高顶什么用,你看他那个小身板,台风来的时候都不敢放出门的。我说贝贝妈妈,你平时就是再忙也不能忘记给孩子补营养啊!”这是巷口支煎饼摊的……额,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我和李女士手忙脚乱地应答着,又一一谢过。煎饼阿姨说得累了,喝了口水作为中场休息,随后又握住我的手,刚准备再战三百回合,客厅虚掩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儿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过于高挑的身形使他进门时不得不微微欠身,刚一步入玄关,他身上那种极具压迫力的气势便镇压下在场所有话音,室内顿时鸦雀无声了。
李椿林先生面无表情:“聊什么呢?门也不关好。”
街坊邻里一人在我脑瓜匆匆摸了一把,留下一堆水果牛奶,纷纷作鸟兽散。等人都走光了,那罪魁祸首还指了指门,不明所以地问:“怎么都走了?”
怕你一言不合就要开枪火拼呗,我暗自腹诽,一边将沙发上的抱枕摆整齐了,请他老人家入座。
“别忙活了,我说完就走。”他解开西服外套的扣子,调整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冲准备泡茶的李女士摆手。
我正襟危坐,企图在他说出“考砸了我就弄死你”这种话之前自我挽救一下:“您放心,我不紧张,不害怕!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考出水准,考出风采,绝对完成——”
“停。”他做了个打住的动作:“考什么?”
我愣了,李女士也结巴了一下:“他明天……哥,你有什么事吗?”
“哦,前一阵北植不是说你偏头痛吗,我问了李主任,他给你开了点药,但主要还是多休息,我看你不如把你那破工作辞了,累还挣不了几个钱。”他一扬手抛过来两个小瓶,我一手一个接住,下巴被他勾了勾:“所以——”
“你刚才叽里咕噜了一堆什么?”
我木着脸看他:“哦,明天我中考,我以为你也是来慰问我的,不好意思,自作多情了。”
他面容冷峻,凝视我的双眸幽深,我心惊胆战地,觉得自己狗胆包天,居然敢公然嘲讽李大佬。
他一条手臂伸过来,沉沉地压在我肩上,沉吟片刻:“你怎么还在上初中?”
我和李女士:“……”
敢情他根本连我几年级都不清楚。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多数男性长辈的通病,但我想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因为爱的形式有千百种,无需宣之于口,亦能了然于心。
可我虽然想得开,李女士却不干了,她护崽的天性爆发,双手把腰一叉,站在舅舅面前开始了单方面的思想教育与灵魂讨伐。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听到精彩处,还象征性地鼓掌为李女士助威,果不其然得到李先生一个威胁的眼神。
他的神情不耐,眉头蹙起浅浅的沟壑,每一根面部神经都在叫嚣着他此刻的暴躁——可眼睛是会说话的。
他低垂眼眸看似不屑招架,却没能一并压下眼角细微的上挑,稀疏的眼睫挡不住,泄露出一点惊心动魄的光。那是人在心情愉悦时的本能反应,看来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也是我多年以前就不再误会的,李先生别具一格的宠爱。
而穿过他的目光深处,我仿佛看见时光的洪流逆流而上,冲刷了表面的泥沙,渐渐露出深埋地底,温柔的本来面貌。好像在他眼中,李女士并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妈妈,她依然年幼而懵懂,仍是那个曾追在他身后,声声唤他“哥哥”的小姑娘。
我没打扰任何人,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使劲揉了揉眼眶,试图抹掉那恼人的酸软。
或许是近来积压的心结一朝全数解开,我心尖上紧绷的那根弦松了,疲惫如巨浪将我拍下。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时天色已晚,所幸床头的小灯亮着,被人调试到最柔和的亮度。
我撕下额头上李女士留下的便签,告诉我饭菜都在冰箱,热一下就能吃。又说她作为监考老师被临时召唤到学校开会,要稍晚些回,让我不必等她,为明天的考试养精蓄锐。
洗漱过后家里的座机恰好响了,李子甜透着倦意的声音传来,伴随不太真切的汽车鸣笛,像正行走在晚风呼啸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