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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旷而无光,唯有聚光不灭,它窄窄地投下一束,是一枚圆锥的形状,恰好足够将他整个儿浸在里面。他只身一人,像盏孤高的灯塔,供众人仰望,是刺穿黑夜的光。
原来他叫宁树,这是我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我想明白他究竟是哪里和以前不同了——这是第二个。
我始终记得那个拉起帽兜,才肯踏入黄昏的高瘦背影,还有他那一旦暴露在灯下就销匿的笑意。事后我也曾有过十分幼稚的推测,猜他是刚从哪个古堡爬出来的吸血鬼——他脾气古怪,有惊人的美貌,却仿佛畏惧光明——为此我还一度觉得这身份十分合情合理。
可眼前的他却在发光,不仅是指浅层意义上的,由人造光源造成的表象。
更像是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曾冲破密不透风的高墙,才换来如今头顶的星海与月光。
他那如同与他如影随形,以至于使我将他与吸血鬼视为同一物种的,叫人十里之外都能嗅到的浓稠阴郁,在这说短不长的半年时光里,或许是被他连根拔起,又或许只是他习得了更为高明的演技,我却遍寻不到它曾真实存在的痕迹了。
他走下高台,在人群的包围下仍坦然自若,执杯的手平稳,偶尔晃动浅金的液体,神情暗含敷衍,显出几分不屑掩饰的傲慢。意外地,在他身上竟并不令人生厌。
他面容尚且青涩,眉宇间却没有这个年纪常见的轻浮,反而有种沉淀之下的沉静。面对有备而来的各路记者,再刁钻的问题也未能使他失了风度,举手投足像是与生俱来的从容,仿佛他早已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浸淫已久,仿佛过去的那个他只是我假想出来的虚影。
我的确开始动摇了,疑心那个傍晚只是我一个分外逼真的梦。
“宁先生,众所周知DC在过去——在您母亲作为首席时,是仅专注于男装的品牌。而您在去年,也是您正式接管DC第一年的巴黎秋冬时装周中,却首次展示了女性高定装,外界对此有两种猜测,一是您准备新增DC的女装线,效仿曾经的阿玛尼;另一个说法却是说,您在去年推出的女装‘日落’系列,是在追忆您意外过世的母亲。”
人声鼎沸的会场由于这语速极快的一大段话语而短暂地陷入寂静,只有那尖锐的女声不停,犹不自知似的,像把杀人不眨眼的尖刀,仍在强势地发问,试图剜下那漂亮男孩的心脏一角。
“这两种猜测,哪一种才是您的真实意图?还是说二者皆有,又或是另有原因?”
我站了起来,整个人都出离愤怒了,对于这不近人情到近乎残忍的质询感到难以置信。但多年来海伦娜与李女士的教诲使我做不到对她破口大骂,张了张嘴,转瞬又有些茫然,几乎不敢偏转视线,去看人海中心宁树的反应。
然后我就听见他笑了,原本是极轻极短暂的一声,不知怎么却被我精确地捕捉。
于是我抬眼时,看见的是他正将酒杯递给身旁像是助理的男人,指尖轻轻推开几乎要顶到他唇边的采访话筒,仍旧笑得轻慢,说话有点慢,目光却骤然变得锐利。
“真实意图?嗯,你的想象力倒很丰富——我想画就画了,还需要什么意图吗?”
“我是否可以将您的回答理解为,您将自己的‘一时兴起’,看得要比品牌的未来更重要呢?”
宁树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儿,简直像是发自内心的那一种,音色听来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所有人都被他笑懵了,毕竟这和常规认知中,面对恶意挑衅时时该有的反应相去甚远。
他将站姿放得随意了些,手指敲敲下巴,反问:“有个事儿我是不是忘了说?”
他身旁助理模样的男人闻言一愣,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神色焦灼,像是试图用眼神阻拦宁树口中“忘了说”的那件事。可宁树根本不看他,何况也为时已晚。
对一切可供炒作的话题有着极为灵敏直觉的记者们,像一群身经百战的猎犬,从宁树助理不寻常的反应中嗅到一丝疑似“大新闻”的味道,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险些把那斯斯文文的助理给撞飞出去。
宁树脸上的狡黠一闪而过,无视了仍在奋力向他挤眉弄眼的助理,一扬手握住了一个被汹涌的人潮挤得险些脱手的话筒,对那因为差点砸了自家设备,此时仍满脸心有余悸的姑娘笑了一下。
还笑的有点勾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为什么是“勾人”这个词。
“要小心啊。”
他将话筒递回去,又指指身前,示意她上前一些:“想要独家?来吧,就你了。”
那年纪尚轻的姑娘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状况外,仍迟钝地看着他,直到被仪器上贴了相同标识的摄像大哥推了一把,才连忙倾身接住话筒,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飘红。待她越过重重阻碍挪到他跟前的时候,头已经抬不起来了。
我此时正身处人群外围一个便于眺望的台阶上,被这一连串的曲折剧情弄得有点莫名。李子甜却兴致勃勃,忙不迭从手包里摸出一台小巧的数码相机,一边开了录像一边发表感想:“啧啧,这段位,不得了啊不得了,过几年非长成个极品祸害不可。”
然后又顺势给了我一脚:“你给我学着点。”
“……”我拍拍裤子,站得离她远了点:“大庭广众,注意仪态。”
女孩儿想必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面对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以启齿似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说流畅了。
宁树倒是善解人意,掌心托了托她那都快指着地面的话筒,垂**子迁就她,以便于他接下来将要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被清楚地收音。
说句公道话,但凡不是铁石心肠,或是毫无审美的人,面对此时他那轻佻又温顺的眉眼——虽然多半是他刻意为之的假象,那些冒犯意味十足的刻薄话,真是挺不忍心问出口的。
“真没什么想知道的?这怎么行,那你回去要交不了差的。这样,我给你提供点噱头,不过呢,我可只说一次。”他状若无奈地一耸肩,“否则我的助理怕是要去跳楼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也笑,那笑意逼真,如果他没有在出声前,轻轻地一眯眼睛——像正憋着什么坏主意。
“我不仅是这儿的首席设计师。”
他站直了些,指尖捏着话筒,用着和“今天的星星真多”没什么分别的语气,平静地宣布:“我还是DC的现任董事长。”
然后他后退,松手,“咚”一声巨响,那姑娘这回是真的砸了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