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1 / 2)
自此,叶翎君便常常和韩添毓在一起饮酒,谈论对电影的看法。她惊叹于韩添毓渊博的学识,尤其是对于以文化普及的方式唤醒大众、推动革命的浪潮这一点颇有见地。她觉得韩添毓不只是像他外表一样的粉面小生,不是大手大脚败光家产的纨绔子弟,而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尤其是留学于法国给了他许多思想的启迪。她从韩添毓这里学到的新概念很多,“民主自由”、“工人运动”、“无产阶级”等。当韩添毓讲到封建社会是如何被革命推翻、如何建立起新的民主国家时,她听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都快忘了自己是出身于满清贵族家庭了。直到这一日,韩添毓非要带她来到泰光戏院,说有一位艺术家一定要介绍给她认识,才使得她想起了这一切。
台上演出的是《群英会》。身披白底蓝花袍、头插双翎的周瑜,面对回报诸葛亮动静的鲁肃,时“奇”,时“傲”,时“惊”,时“恨”,奇的是诸葛亮为何哈哈作笑,傲的是诸葛亮夸周善用水战,惊的是诸葛亮说自己水、陆、马、车战各精奇妙,恨诸葛亮藐视周、欺周的能耐也不过水战而已。表情变化丰富,内心情绪多变,展现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周郎形象。这就是韩添毓要介绍给叶翎君认识的戏曲大师——爱新觉罗·溥侗。
听得这一名字,叶翎君内心一颤——他姓皇室的爱新觉罗,而且还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同辈人!从辈分上来论,她应称他为叔公。正在她陷入沉思时,韩添毓已经拉着她往后台去了。掀开布帘,正遇见溥侗卸了一半的妆面。韩添毓热络地喊道:“侗五爷!您看我带谁来了?”
溥侗从镜子里看见,笑道:“韩大少爷!又来捧老朽的场了?这位……好生眼熟,啊!定是一位现在最火热的‘阿玲’吧?”
叶翎君害羞一笑:“侗五爷好,我是叶翎君。”
溥侗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叶小姐……莫不是叶赫那拉氏?”
叶翎君一震:“五爷怎么知道?我阿玛正是和顺贝勒。”韩添毓听闻惊讶,没想到与他欢谈民主自由的新式女性竟然是个满清格格!
溥侗哈哈大笑:“现在这世道,皇族后裔更名改姓的多了去了,都恐避之不及,就我这个老东西还坚持着。”
韩添毓奉承道:“嗨,您不一样,您可是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啊,当年清朝第一首法定国歌,不就是由您作曲的吗?”
溥侗摆摆手:“嗨,还国歌呢,颁行六天后就武昌起义了,亡了大清,兴了民国啊!”
韩添毓继续赞美道:“您如今不也是在清华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等校任职昆曲教授吗?有才华还怕无用武之地吗!”
溥侗笑吟吟地端详着叶翎君:“咱们满清的后人,就擅长在文化艺术领域有所建树,叶小姐不也是个例子吗?”
叶翎君谦虚答:“哪里,我还有许多地方要精益呢。”
溥侗拍拍她的肩膀:“你父母和兄弟姐妹还好吗?”
这一问,戳到了叶翎君的心里。自她一念之下出走上海,家里就和她断了往来,寄回去的信只有三哥崇禺有时会回。听三哥讲,大姐韫珺依照祖制与佟佳氏联姻,二姐嫁给了一位蒙古王爷的后裔。特别是作为电影明星成名之后,家中就更视她这个“革命儿”为异端。她已经很久没听到父母和姐姐们的消息了。
溥侗看懂了叶翎君的表情,不再追问。
四月的上海春和景明,天气晴好。这一周末,叶翎君受邀来参加冯雪岑的订婚宴。冯雪岑现在是进步刊物《巨流》的主编,听闻她的未婚夫是一位花鸟画家,名叫周其堃,比她年长十几岁。叶翎君顺势邀请韩添毓作为男伴出席,韩添毓自然乐得陪同。
订婚宴设在冯雪岑与周其堃出租的公寓。这是一幢立面掉了漆的四层小楼,木质的楼梯吱喳作响,他们就住在二层。一层是朝街向外的店铺,不时能听见嘈杂的叫卖声,以及楼上小孩的哭声。但冯雪岑还是布置得温馨得体,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淡绿色的桌布铺在圆形的茶几上,上面摆放着一套精致的锡兰茶具、烟缸以及水果,围坐的椅子上都绑有主人精心缝制的格纹椅垫,高脚的立式台灯在棕色的厚窗帘的映衬下散发出温暖的黄晕。小巧的卧室旁边便是书房,供周冯夫妇写字绘画之用。狭小的空间处处体现出主人的文艺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