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麦库姆的摩西与堪萨斯的金1(2 / 2)
尽管心怀恐惧,斯特普托依然马不停蹄地为摩西安排好了登记课程的教室。这次的教室是一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单间浸信会教堂——当地治安官就是在这座教堂里没收了协进会阿米特县分会的会员名册(还有一条很有福克纳风格的事实:治安官是比利.杰克.卡斯顿的表亲)。阿米特县几个胆子最大的黑人参加了摩西的晚课,听他讲授登记事宜。摩西没再给他们施加压力,也没再问谁愿意登记,这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就这样悬挂在了教室里每一个人的头顶上。第一节课过后将近两周,一个名叫柯蒂斯.道森(Curtis Dawson)的农民决定挺身而出。还有一位被大家称作诺克斯牧师的老者也站出来要和他一起。这两人的举动得到了大家的热切赞美。那天晚上,摩西和斯特普托就这件事讨论到深夜。两人一致认为道森是个坚定可靠的人,但诺克斯牧师却有些缺乏定性,言过其实,有时候脑子还不太好使——因为在课堂上不管是谁提出怎样的观点他都会热烈拥护。摩西一开始想过是不是应该拒绝诺克斯,以及如果他拒绝了诺克斯,仅仅让道森独自去登记是否公平。不过摩西最终还是决定让诺克斯同去。
第二天,也就是8月29日,摩西、道森和诺克斯来到政府大侯附近的人行道上,发现三名白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道森认出了手持短刀站在前面的人是比利.杰克.卡斯顿,第二个是治安官的另一位表亲,第三个则是治安官的儿子。双方一见面就直奔正题,卡斯顿问摩西要去哪儿,摩西回答说要去登记办公室。卡斯顿说你想得美,紧接着就用刀柄狠狠砸在了摩西的额头上。
摩西在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一阵剧痛登时穿透了他的头部。不过摩西同时还感到了另一种更加鲜明的神秘体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脱离身体,漂浮到了距离头顶上空十英尺左右的高度,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的身体遭受攻击的惨状。他心里的恐惧似乎就像卡斯顿的怒吼声一样遥远,时间也停滞了下来。他能听到诺克斯跑开的声音,然后看到卡斯顿扇自己的耳光并且抓着自己一通摇晃。他平心静气地看着卡斯顿再次一拳捣在他的右侧太阳穴上,看着自己跪在地上,看着卡斯顿将自己的脸按在地面上,然后猛砸他的头顶。他还能透过一轮轮击打清楚地听到柯蒂斯.道森乞求卡斯顿停手。
听到袭击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摩西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还能动,尽管身负重伤。眼下的重中之重就是走进政府大楼继续进行选民登记。“我们必须去登记,”摩西说道,丝毫不顾自己的头部血流如注。道森正在死死盯着他的头部,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摩西接着说道:“不能让这点小事阻止我们,这才是重点。”道森勇敢地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诺克斯牧师也表示同意。两位同伴的决定深深打动了摩西,他尤其没想到诺克斯牧师居然如此勇敢。不过在三个人穿过马路走向政府大楼的时候,摩西依然觉得脑子一贯不灵光的诺克斯牧师很可能是被吓懵了,并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接待三位黑人的县政府登记员原本挂着一脸经多见广的表情,但他刚刚看到摩西就面色骤变,宛如白日见鬼一般。平心而论,此时的摩西满头满身鲜血淋漓,表情平静,声音沉稳,从造型到气质都的确酷似在麦克白的庆功宴席上搅局的班柯鬼魂。惊魂初定的登记员试图稳住阵脚,一会儿公事公办,一会儿过度礼貌,一会儿又假装不耐烦。可是很快他的紧绷神经就压垮了官僚主义做派,他告诉三名黑人今天登记办公室要提前关门,然后就不容分说地将他们轰了出去。
三个人走出政府大楼,三五成群的旁观者在路旁打量着他们。道森开车回到了斯特普托的农场。越来越虚弱的摩西使得人们担心地交头接耳起来。由于阿米特县没有黑人医生,他们开车回到了麦库姆,那里有一位刚从纳什维尔菲斯科大学来的医生。这位医生之前从未参与过选民登记,他一边给摩西头上的三处伤口缝了九针一边与摩西交谈,缝针结束后他将自己的车借给了登记项目。
摩西回到共济会会堂时刚好赶上麦库姆历史上第一次弥撒大会,集会后还发生了第一次静坐运动与被捕。摩西不在的时候,查尔斯.谢罗德与其他跟着自由乘车者过来的人们一直在办学讲课传授非暴力准则,就像詹姆斯.劳森的纳什维尔工作室一样;麦库姆的年轻学生们——他们还不到能投票的年纪,于是只能去游说长辈,并且因为这些人的消极被动而感到大失所望——也受到了这股热情的感染,决定像自由乘车者一样做些事情。莫里森.巴里要求麦库姆的学生们在镇博物馆门前示威,因为图馆不让黑人进入。静坐期间麦库姆的警察以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了摩西手下的两位志愿者——霍利斯.沃特金斯(Hollis Watkins)和柯蒂斯.海耶斯(Curtis Hayes)。
摩西顶着一头伤口回到麦库姆的时候,两位被捕志愿者还被关在派克县的监狱里。镇上的黑人非常愤怒,就连詹姆斯.贝弗尔也从杰克逊赶了过来,在一场将近二百人参加的弥撒大会上发表了演讲。他声音高亢,仪表堂堂,每一句话都燃烧着非暴力运动的见证之火。摩西并不太情愿地讲述了白天在利伯蒂发生的事情。他就像平时一样不喜欢在公开场合发言,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不过他的中心思想并没有变:关键不在于成败,而在于坚持。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打算第二天再去一趟利伯蒂政府大楼。这条毫无预兆的宣告带给人们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贝弗尔激动人心的布道。当地报纸的某白人记者警告读者,这次黑人们可能打算玩真的。
那天晚上摩西思考良久,决定自己在采取行动时必须提醒所有人,他与所有黑人都与密西西比的白人享有同样的法定权利。因此他第二天又开车来到利伯蒂的政府大楼,告诉阿米特县的检察官,自己要控告比利.杰克.卡斯顿犯下了人身袭击罪。就像前一天摩西的出现让登记员惊讶不已一样,今天摩西的报案同样让检察官手足无措。他意识到了这起报案不可等闲视之,他告诉摩西自己也听说了殴打事件,并且认为这件事非常糟糕。越是深入讲解自己的法律职责与摩西在理论上享有的权利,检察官的态度就越纠结。最后他同意立案并且以阿米特县的名义组织陪审团。但他也强调了实际情况,如果摩西非要打这场官司,必然会煽动当地白人的怒火,到时候谁都不敢保证摩西准能活命——甚至就连检察官本人的法律事业恐怕都要报销。他建议摩西思考一晚再做决定。摩西离开了检察官办公室的时候觉得对方是个正派人。
那天晚上摩西照旧投宿在斯特普托的农场。他惊讶地得知,尽管殴打事件吓坏了几乎所有想要登记的黑人,但是却有一个名叫威瑟斯比的老农民突然决定要去政府大楼登记。这位老农凭着一股火气与吓破了胆的邻居们背道而驰,他表示只要摩西愿意陪他去,那他就愿意登记。对于斯特普托来说,摩西要控告卡斯顿这件事比威瑟斯比打算去登记更让他惊讶。因为摩西不仅不可能胜诉,还会激怒县里的每个白人,但凡是头脑清醒的黑人就不会有这种想法。
第二天摩西带着两位证人再次来到政府大楼找到了检察官。看到摩西与证人之后,检察官也鼓起了勇气,与治安法官一起安排了一次乡村风格诉讼。他们打电话传唤了比利.杰克.卡斯顿,选了六个人组成了陪审团,还通知了政府大楼里的每个人。两个小时后庭审开始。全县各处的白人都蜂拥而至,很多人都开着装有猎枪架的皮卡车。有些人是来看热闹的,一想到比利.杰克.卡斯顿这样的人物居然因为某个黑鬼的一句话就被传唤到了被告席上,这些人就忍不住想笑。也有些人对此感到义愤填膺。更多的人则感到既可笑又可恼。白人们挤满了小小的法庭,好些人只能站在法庭门外的草坪上。摩西、道森和诺克斯牧师做证之后,发现一百多个白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不过这些白人的怒火并非仅仅针对他们三个,因为此时政府大楼的另一面还有另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黑人正在搞事。
就在庭审期间,威瑟斯比来到了政府大楼打算进行选民登记。一位从纽约来到麦库姆的自由乘车者特拉维斯.布里特(Travis Britt)陪在他身边。登记员让布里特等在外面,让他独自一人饱受嘲讽。陈述完证词的摩西离开法庭,穿过人群去找布里特,这时人群当中突然爆发出几声枪响,吓得所有人纷纷抱头下蹲找掩护。所幸并没人中枪。这可能只是恶意的玩笑,但是治安官依然告诉摩西,他和朋友们将要在警方护送下紧急前往县区边界。第二天他们从报纸上看到陪审团宣布卡斯顿无罪释放。
麦库姆的黑人与白人都陷入了狂热的骚动。詹姆斯.贝弗尔邀请当地学生参加非暴力直接行动,受其激励的学生们随即来到灰狗长途车站的午餐柜台前静坐。警察逮捕了三名学生。令黑人与都白人争论不休的事实在于三名学生当中有一位布兰达.特拉维斯(Brenda Travis)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白人指责黑人不负责任,居然让小孩子参与如此危险的违法活动;黑人也很愤怒,因为白人居然把布兰达当作成人关进派克县监狱。因为交不出保释金,布兰达只好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三十天,错过了开学之后的第一个月。
布兰达在麦库姆受审以及以及卡斯顿在利伯蒂受审的日期都是 8月的最后一天。这两起事件标志着摩西渡过了他在密西西比州的第一个月。阿米特县依然没有登记成功的黑人选民,派克县的黑人选民也只是多了几个而已,但是摩西已经不再孤立无援了。就像旧约当中足以与基督相提并论的同名人物一样,如今他的名字在非学委当中也如同基督一样响亮。非学委成员们交口相传着摩西的事迹,声称他在遭受卡斯顿殴打时依然紧握双手仰面向天,口中念诵着“原谅他们”。这种说法虽属虚构,但依然处于信仰范畴之内。摩西的性情在温顺当中带着几分孤独、几分神秘与几分倔强,这份性情如今已经在密西西比州的核心地区刻下了痕迹。奇妙的事情正在看似无望的地带迅速成真。自由乘车者是刚刚兴起的传奇人物,而摩西也正在自由乘车者内部成为崭露头角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