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欢(1 / 2)
暮色晦暗, 黑夜如幕,城南边际隐隐闪耀着火光,安郡城内一片风声鹤唳。
微风吹动了散落在地上的灯笼, 人们争相抱着家底带着妻子儿女潜逃, 慌乱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在地,正捂着眼睛哇哇哭喊, 他的父亲没发现她, 还在不停向前逃亡。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闪过, 方才地上的小女孩没了踪迹,眨眼之间已经坐到了他阿爹的肩膀上, 父女两一愣,皆是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闪过。
到了城北, 沈绩看了看城门口聚集的人群,拂了拂雪白衣袍之上的灰尘。城门前站了许多人, 其中老弱病残皆有, 城中乱象让人心中烦闷,这边却不太一样——挽月已经在有条不紊的指挥暗影卫了。
护送百姓出城并没有分得元毅军营半分兵力, 靠的都是萧承衍的人, 相比较离城北较近的城西和城东,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焦屿太守死了之后,焦屿就陷入了混乱,谁也没工夫来管安郡人的死活,所以和夏巡和刘六相比, 他和挽月这边要安全的多,起码焦屿城的人不会再来阻挠,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
看到挽月褪去柔弱的躯壳独当一面,沈绩远远看着,总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可是仔细想想,这一路以来,挽月并不是一个柔弱女子,她总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分忧也好,照顾他也好,所有一切都能做到完美,以至于他好像忽略了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
城门大开,百姓们依次排着队走出去,像逃荒一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临深渊的愁色。沈绩在后面殿后,连同其他暗影卫一起,刚要指挥守将将巍峨的大门紧闭,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等等!”
沈绩听到声音,勒紧缰绳挥了挥手,转头一看,发现秦思宛正拎着雪白的衣裙跌跌撞撞地跑来,她的鞋子上沾着泥水,形容有些狼狈,脸色也是慌乱的。
“秦姑娘?”沈绩微微皱了皱眉,从马上跳了下去,他旁边的暗影卫一看,赶紧叫住他:“沈公子,耽搁不得了!”
“我知道,我去看看!”
迟疑的功夫,秦思宛已经跑了过来,临到近前一个踉跄,还好沈绩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就听她道:“听说朝廷的人已经打过来了!不知道南门那边还能撑到几时,沈公子,你是要带他们逃走吗?你也将我带走吧,我不想死……”
沈绩看她哭得着急,赶紧安抚,声音却异常冷静:“秦姑娘,你不该这么跑出来,殿下和我阿姐都在城中,要是安郡真的被攻破,殿下也有退路,他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我已经到这里了,沈公子只是顺便将我带走不可以吗?我只是一介女流,入不得殿下的眼,万一到时他顾不上我呢?”
“这……”沈绩稍微有些迟疑,觉得她的担心有些道理。
那暗影卫一顿,眉头顿时皱紧了:“沈公子,姑娘下令护送的人中,没有这个人。”
沈绩怔了怔,秦思宛却泫然欲泣,身子也发着抖:“若是城门真被攻破,除了沈公子,又有谁会记得我?小女子保证,绝不会拖累你们的,只要让我跟着沈公子就行,难道你们宁愿见死不救也不肯拉我一程吗?”
旁边的暗影卫有些着急了,眼见着人已经走出很远,闻言也有些暴躁:“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暗影卫哑口无言,有些话不能说明,他值得懊恼地挠了挠头,况且秦思宛这样的女子请求,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是他也心中怜惜不忍拒绝。
“你别哭了……”沈绩转头看看,发现已不能耽搁,那边一骑轻尘奔来,是挽月见他们没跟上,所以过来探查情况。自己本就被阿姐嫌弃,他不想拖后腿,心下着急,只好咬牙跺脚,抓住秦思宛的胳膊一起飞身上马,架马匆匆出城,回头高声喊了一句:“关城门!”
决定不管是对是错,他只能自己担着了。
和挽月碰上头,其余的暗影卫急忙架马而去,在百姓两翼护卫,后面只剩下碰头的三人。
挽月见沈绩将秦思宛护在怀里,两人共骑一马,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细眉微微皱起。
“秦姑娘怎么?”
“是我带她出来的,安郡城中如此危险,咱们又是护送百姓,那多一人少一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沈绩先秦思宛一步说出口,这是他在知道挽月身份之后,第一次跟她说话。
挽月看着沈绩:“是小少爷要这样做,还是秦姑娘请求的?”
对视的那一瞬,沈绩居然有些想躲藏,他顿了顿,将头偏向一旁:“都有吧。”
挽月拎着缰绳,马儿焦躁地鸣鼻,似乎意在打破此时的安静,她看了一眼低头的秦思宛,将马头调转,轻道:“那小少爷好好保护秦姑娘。”
说完,她架马离去,走到队列的最前头为他们开路。她回身的动作干净利,背影英姿飒飒,看得沈绩一愣,但心中更多的,是挽月突然变冷的态度之后,心里那没有着落的失落感。
摇身一变成为了暗影卫指挥之一,就连自己都看不起了吗?
沈绩心中有些负气,用力地拍了下马屁股,马儿一路疾驰追赶,马背上的人却苦不堪言。
—
安郡城外,沈绾跟在萧承衍身后,看着战后的满目疮痍,心中空荡荡的。
萧承平的浅尝辄止依然给元毅的士兵带来不小的打击,虽然他并未成功拿下这座城池,可守军却损失惨重。
萧承衍神色莫测,手掌不由得攥紧,沈绾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动作,抿了抿唇,她走前一步,在萧承衍背后低声道:“殿下,成大事者,总要有所取舍。”
萧承衍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被夜里的风吹散,好像并没有说出过一般:“这是元毅早晚要碰上的。”
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又似在坚定自己的内心。
元毅水贼出身,不管眼界如何,心胸如何,单凭头脑一热就集结叛军反朝廷,虽然胆识过人,可终究有不足之处。一路上以来过多蛰伏,但总是要遇上这一战的。不战,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不战,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能,不战,他不知道反叛都需要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算之前的萧承衍表现得再怎么强硬,初出茅庐的英雄豪杰也不会畏惧敌人的强大。元毅轻易不会臣服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野心。
只有失利以后,恐怕才没那么多傲气,也将懂得进退了。
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要用许多血肉铸成。
残兵收拾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烈火烧后的焦味,让人鼻中发痒。
元毅身边的副手似乎在和他交谈着什么,两人脸上一片凝重,走到近前,他才像刚看到萧承衍一样微微抬头,可也没多少时间应付,只敷衍说了句:“殿下请等一等,元某这边暂时走不开。”
元毅说完,和副手继续向城里走,与萧承衍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他低声说了句:“将军还是让士兵们退居安郡城内,打防守战吧。”
元毅停住脚步,皱眉偏头看向他,模样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就是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傻子。
那副手却先说话了:“退到城里,城门一旦被攻破,我们就绝无可能反败为胜了。”
元毅也冷着脸道:“殿下有所不知,一旦我军入城,萧承衍十万大军定会将安郡团团围住,那才是我们的死路,这毕竟和焦屿太守的那些官兵不同,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城中已没有普通百姓,将军孤注一掷,与安郡共存亡不好吗?”沈绾轻声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些揶揄,口气里的轻视,让元毅顿时生了火气。
他哼了一声:“我手上并非只有一个安郡,为何要和安郡共存亡?”
沈绾和萧承衍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反问元毅:“既如此,将军在别城的援军可会来此相助?”
元毅一滞,被堵得无话可说。
他若是还有别的棋子,此时也不必如此狼狈,元毅起于洛水,造势容易,占领周边县府也不算太难,可根基到底不稳,又经历了一场瘟疫,几乎拿不出什么致胜的东西。
他身在何处,军队就在何处,就是为了面临此种局面的时候能集中兵力抵抗敌军,可是当他用尽全力硬碰硬之后,才知道挥师南下是何等虚无的幻想,只是一个萧承平就让他分身乏术。
而大齐,又何止十万人马。
沈绾懂他的答案了,又笑了笑,继续问道:“既然将军没有别的棋子,现在是不是应该保留有生力量,打防守战的话,只要城中供给充足,还是能拖一拖的嘛。”
元毅神色纠结,低头想了很久,才上前一步急道:“殿下那日的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承衍在他面前敢露出如此轻松的神情,就说明他有后手,否则也不会这么悠闲自在,早就逃亡去了。
萧承衍负手而立,眉眼中的笑意恣意而张狂,却又和之前自负傲慢的他有所不同。
记得那日元毅来寻萧承衍,得到的只是一个“等”字,那时他便暗示他安郡守不住,让他驱散城中百姓,今日一战,连他自己都觉希望渺茫。
骤然想起殿下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究竟怎么退,难道就要退到城内,让萧承平来个瓮中捉鳖吗?
“将军最想等到什么,来的就会是什么。”沈绾替萧承衍回答他的话,笑容有些高深莫测,元毅一愣,一张脸登时变得茫然起来,只是很快他就恢复了神色,随即换成一张笑脸,像是得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