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事两茫茫(2 / 2)
小梓动了动嘴唇,站起来,朝他走过来,走到他面前还是低着眼。沉默了片晌,前身一倾,伸手抱住他。
姜长千愣了一下,也回抱上。然后小组开始颤抖,遍身颤抖,姜长千更紧的拥住他。
俄顷,他心口骤然传来一阵锐痛,姜长千低头去看,怀中人抬起眼来,嘴边有了笑意。是那种他最熟悉的,狡黠的笑。
姜长千却没松开手推他出去,没管他在银簪上使了更重的气力,依旧紧拥住他,想抱他更紧。可银簪插得深,他额角都疼出冷汗来,只稍卸了些力一下就被怀里的人猛地推开,撞在梳妆台上,庆典的外服还没换下,广袖咣咣扫倒了一案的瓶瓶罐罐,一室破碎的声响。
姜长千沉下脸整理思绪,再抬头见他随手拾起一根羊脂白玉簪。那支自姜长千一拿来就很想看他簪上,可他终日只是一根木簪绾发,连自己胸口插的这根银簪他都少戴。
他正视姜长千,眼里很冷,手上动作却不停,那是到皇宫以后第一次将自己的发全数挽上去,露出整个面部。
姜长千手撑着桌面,忍着胸口的血流,眼却一丝不落的将他动作收入眼中。
他终于将发绾好,将那根白玉簪簪好,姜长千心口一阵发紧,并着胸口的痛抽着。
姜长千堵住胸口的血窟窿,静了很久,方才道:“你回来了啊。”
他没回话,拾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掂了两下。隔了三步远,手上使力,正正甩在姜长千脸上,姜长千没躲,脸上让书脊摔出一小片红来。
他又拿起一叠写了字的纸,姜长千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它们本该在御书房,他哄骗他伏案蘸墨写了有一年。
姜长千看着他并不说话。他要想进御书房并不算太难,御书房守着的侍卫都认识他,
“不知我这一年来在书房写的那些法度,姜王看着可还满意。”话却说得风轻云淡。他身边就是烛台,窗开着,风送了些进去,引得烛火绰绰的在他脸上晃。
“自然,早年的不敢大用,比对过后自然有了底。”姜长千如实答复,胸口的血小泉似的往外涌,他有些脱力,摸着桌案坐下。可即便脸色一片纸白,他仍带着笑。
只见他脸色更沉了,低下脸挑了挑烛火的灯芯,将那叠纸递上,任火舌舔舐殆尽。
“没用的。你也知道,我卑鄙。去年冬半稿出来时我比对后见完全一致,便将之前那套全数施行下去。现下早试行了大片,很有效用,扫平齐、郑时还要多谢此些法度。”姜长千平静的看他的动作,笑道:“其余时候让你写,只是想看你写东西时的模样罢了。”
他冷冷瞥了姜长千一眼,转过身去柜子里翻找衣服,一件件翻过了才想起都不对。索性不找了,扭过脸说:“我要走。”
姜长千抹掉额上的冷汗,笑得如沐春风,“不可能。”
他负手立住,睨着眼看一身华服疼得站不住的姜长千,“我要想出去有太多法子,你以为你拦得住?”
“你这张脸多适合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听了这话,脸色没变分毫。
于是姜长千又笑了,笑得牵扯住胸口的伤,眉心揉在一块,冷汗顺着额角流,但仍坚持着抬眼看他,语调很和气:“齐国王室用的绥靖平和的法子,除了一众城破时随着上吊的王室,倒是留下来几个人,不巧,让人押来鄢陵的狱里了,为的就是今天。”
“我想你应该有兴致去见见。”
他脸上神色终于变了,一挥袖扫倒桌上的一片茶具。瓷器碎裂,茶水四溢,满室凌乱,姜长千看着他笑。
雨下得不大,可也称不上小,沿路高高低低有几片水洼,雨砸在水面上溅起大大小小的细微圆圈。
来人穿了衣身合贴的衣服,里子抽出兰花,裁剪合宜,是名贵的绸缎。马车停在巷子口,这人是一路踩着水走过来的。
这人将伞打得很低,伞沿遮了整张脸,只能瞥见一根瘦气且血痕未消的颈子。
“让沈弃出来。”来人道,话讲得字正腔圆,语气并不冲。
“您是哪位,有何事?我可以通报下去,沈先生一律不见人的。”
侍卫是方到七八天,尚还不熟这院落主人的亲朋。他是知道沈先生的名号的,所以被调来为他做门侍时略惊,想着自己能有什么用。不过到后看着被不少人砸的快穿的大门时,方才觉得自己大抵还是可以发挥点效用的。但是往后白天没人来了,一夜过去又铁定是让糊贴了白纸红字的恐吓,沈弃是真招人恨。侍卫也清楚他早些年的一些事,但也就只是唏嘘,见沈弃沉着脸看他们撕恐吓重新上漆,更是想叹气了。
“就说是故人,在这里住过两年的故人,过来取几本书。”男人将伞稍上抬些,露出半个下巴颏,还青了一块。“钥匙藏在第六块青砖下,告诉他这个。”
这人颇怪,侍卫也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甚至开始怀疑这人是让沈弃打了来寻仇的。不过他也有眼力见儿,这撑伞公子的语气身段也不像是个无端来找事的。他抉择了一会,又看了来人几眼。“您等会,这就叫人去讲。”
将人通知下去,侍卫又回过头去看怪人,却见他还是撑伞站在阶下的雨地中。又想起平常人来见,沈弃都得磨个好一阵才悠悠出来,这人身上又带着伤,于是守卫好心讲:“公子可以合伞上来避雨,这雨一时停不了,沈先生来兴许也得要一会。”
撑伞的公子站在原地不动,没领他这份好心。只是开口,语气有点沉:“没事。”
末了,又轻轻讲了句,“以后兴许也见不到了。”
守卫不好再说别的,执刀站在门前,不是拿余光去扫阶下撑伞的公子。雨依旧下着,男人仍旧没有露出脸来的意思,只有攥伞竹柄的手骨节发白。
没成想沈弃这次出来的快,出门时还有着微微的吸气声,他照旧是拿着手中剑的,站定后匆匆瞥了一眼阶下的撑伞公子。
“上来说。”
那公子没半点迈步子的意思。
沈弃扭过脸看在一旁的守卫,“你先下去。”
守卫懂眼色,看沈弃闻言也不想过多掺和,转身回去。
待守卫走远了沈弃才又讲,“上来说。”
男人还是没动。
沈弃向前走了两步,男人往后退了两步。他没办法,只好停下步子,站在台阶上皱起长眉看他。
“你还是老样子。”伞又上抬了些,男人的唇角牵得向上了些,成了个勉力的笑。
他讲话是沈弃很熟悉的语调,好听的五国官调,贵气的公子音,可话尾却有浅浅的懒意。沈弃握紧了手里的剑,他不太能分得清梦与实。
“不要开玩笑。”
“如何算是玩笑?”他熟悉的带笑的声音倏忽响起。
“他该是死了。”沈弃望向他讲道。
“是,三年前他就该死了。”兴许是怕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男人吐字很慢。继续道,“可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继续讲,“确实是我的不对,不该想着离间你与你师哥。”
他把“师哥”二字咬得很重。
沈弃唇角抿着,原本低下眼帘听他讲话,说到此处猛地抬起眼看他,斩钉截铁道:“我和贺泽没关系。”
“我和姜长千又是几时有的情义?”他反唇相讥,沈弃听至此想张口,让他却径直打断,见他又讲:“所以我想着,就算你当是走,那也合乎情理。后来我身边的侍卫我也没过多去查,他跑了我不怨谁。我就算被火逼到河边,后来从水里被那伙残兵捞起来……”话至此顿了顿,沈弃见他将指骨攥得发白,他又讲:“我也没有怨过你。”
“我并非是没见过面貌酷似的人。可这世上怎么会有毫无关系就长得完全一致的人?”
“你究竟为何要将我送去给姜长千?面貌一致至此,你为何能如此之放心?为何他都能认出我来,你却不能?不说你与我那几年的朝夕相伴,即便是后来四年在一块了,全身上下看遍了,你都认不出?”说到此处,他的双唇都在抖,“是,是难认,但你将我丢给谁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可究竟为何是他?他骗我给他写了一年的法度详解,他用那些富国强兵,然后又去扫平了齐。”他嗤笑一声,“当真如你所愿。你当年不愿留在根骨坏了的齐,讲我固执偏执,甚至想过杀我,好,我放你回大荒。但……”
话至此,口张着却也再讲不下去。
伞沿抬起,露出持伞人的全脸来。那是沈弃以往朝思暮想,此时看到却昭示噩梦降临的面孔。
他的睫羽算不得长,可胜在着色浓而且密,连下眼睫都生得密密匝匝。沈弃曾吻过,密密的挠着唇,又扎又痒。眼珠是很深的灰,光映在里面会像琉璃珠子一样透。这样的一弯眼,眼梢微挑起看人,再一笑,脉脉得情深一往。只是这会儿不同,他气得泪在眼眶里直抖。
“你究竟是有多恨我?”
沈弃从没见过齐怀文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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