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智(上)(1 / 2)
沈巍送走了所有宾客,跟寺中的师父们一一别过后才从客堂里出来。
他拿着长柄伞缓步走入长廊,刚准备撑开伞走入雨中,抬头却怔住了,随即以为自己是因为思念而产生了幻觉。
——不然怎么会在几百公里外的豫城少林寺看到那个身影?
可是沈巍眨了眨眼,这个幻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出现了变化——“幻觉”似乎对沈巍有所感应,回过头来,眼里带着惊讶和欣喜,随后“幻觉”向沈巍靠近,沈巍听见了那声熟悉的:沈老师。
赵云澜站在长廊的屋檐下,长长的胳膊在空中来回挥舞,像是生怕沈巍看不清自己。
他的声音与雨声相融,其中的情绪却没被冲刷掉半分,语调里带着的惊喜全都传进了沈巍的心里,与此同时落进去的还有赵云澜的笑容,即便屋檐外的天被阴云压得失了鲜亮色彩,那笑容仍旧明亮如万里晴空。
沈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思念的产物,而是真真切切的赵云澜。
“赵同学?你怎么在这儿?”沈巍的心底是欢喜的,这样美好的情动如果放在以前,他也可以克制,绝不流露分毫,可现在面对赵云澜,他故意收起了一部分的自我管束,任凭一些情绪外露,并且相信那是恰好能被赵云澜感知到的程度。
赵云澜看见沈巍微扬的眉梢,轻轻勾起的嘴角,仿佛吃了定心丸,敲了一路响鼓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屁股后夹着的大尾巴立马迫不及待地翘起,长腿一迈,向着沈巍奔去。
溅进来的雨水使得长廊里的石板有些湿滑,赵云澜光顾着看沈巍,不料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在沈巍再一次,单手接住了他。
“……”这不是赵云澜计划中的重逢,在他脑补中,应该更浪漫,自己的形象应当更帅气。
只不过嗅着沈巍臂弯间独属于他这个人的香气,赵云澜抬头看见沈巍的笑容,内心的那份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沈巍的调子很软,根本听不出一丝责备,甚至飘进赵云澜耳朵时还多出了一点宠溺的意味。
赵云澜依依不舍地从沈巍的臂弯间离开,站直后不好意思地一拂鼻尖:“沈老师你又怎么在这儿?”
“之前跟你说过的,来参加学术会议。”沈巍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拉起的横幅,“那你呢?我前两天怎么没听你说要来豫城?”
赵云澜不安的小手又摸到了后脑勺,舌尖无意识地在唇上舔舐了一圈后,露出了一个试图蒙混过关的灿烂笑容:“呃……因为突然决定趁着周末出来采风,就来了,那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招在警察叔叔面前肯定半点用没有,但在沈巍面前,可以说是相当好使。
沈巍便没有继续追究,他并不清楚赵云澜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但他不在意。赵云澜心中的小九九要是与自己无关,那他没必要在意,如果是跟自己有关系的算盘,沈巍巴不得赵云澜多算计一些。他喜欢赵云澜这样笨拙却努力的样子,像只一掌便可圈住的小狐狸。
“那你刚刚在干吗?”沈巍换了一个问题。
赵云澜随意地一指廊外:“刚准备走,雨就下大了,我没带伞。”
沈巍晃了晃手里的伞:“我有,走吧,送你回住的地方。”
“可以吗?哇!沈老师!你每次都是我的救星!”赵云澜夸张地吹捧着,伸手够向沈巍的伞,十分狗腿地道,“我来撑伞吧。”
“好。”沈巍轻笑了下,将手中的伞递给了赵云澜。
赵云澜撑开伞,走入雨中,转头看向了沈巍:“沈老师,请。”
沈巍向前,走入了伞下。
沈巍的伞不大,两人两肩相抵,呼吸间似乎都有彼此的味道,混合着些大雨带来的泥土、青草、尘埃和潮湿的气味,这些交融在了一起,被嗅细胞捕捉、放大,传递到赵云澜的脑海里,变成了这个夏末的全部。
就在赵云澜沉浸在这种飘渺的感触中时,沈巍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伞架和木牌吸引了,木牌上简洁明了地写了四个字“随意取用”。只不过匆匆一眼,沈巍便猜到了赵云澜的小心思。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很随意地问道:“对了,你住哪儿?”
“还没入住,准备去那个最近的一居酒店。”赵云澜说。
“哦?你准备住那儿?”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巧,我也住那里。”
“我跟沈老师真是太有缘了!”赵云澜很是夸张地大呼道。
沈巍笑而不语,心里却根本不相信世间当真会有那么多“巧合”,毕竟他常常想,是不是遇到赵云澜和昆仑君是同一个人的巧合已经花光他此生所有的运气了。
两人在雨中漫步至山脚,来到了酒店门口,赵云澜收伞时,沈巍才注意到对方的肩头竟然湿了大半。
“你……”沈巍心头漫起一些自知不该有的火气,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压了下去,一时语塞。
赵云澜顺着沈巍的视线,立马明白了过来,没所谓地笑笑:“我气火旺,不怕淋的!走吧,沈老师,我还没办入住呢!”
沈巍有些无奈,却不好说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跟着赵云澜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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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空房了?!”赵云澜大声重复了一遍前台小妹刚才说的话,语气里满是懊恼。
“你没预订吗?”一旁的沈巍问道。
赵云澜可怜巴巴地回过头,看向沈巍:“本来就是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沈巍环视四周,轻声感叹道:“没想到淡季也会没空房,这酒店明明看上去挺大的。”
“咳……真是不好意思。”前台小妹看了看赵云澜,又看了看沈巍,最后视线落回了自己面前的电脑上,“嗯……这两天周末嘛,游客还是比较多的,山上的少林寺香火旺。”
“对,也没办法嘛,这,是我运气不好。那……你这附近……方便住的地方哪儿还有?”赵云澜背对着沈巍,轻靠在前台的柜台上,注视着前台小妹。
“呃……”前台小妹眨了眨眼,“附近啊?我们都是有联系的,附近今天都住满了,如果要住的话,要走很远了。”
沈巍站在不远处,像一只远观猎物的蟒,沉默地注视着赵云澜,没有错过对方任何细微的表情。那目光实在太过于专注和炽热,赵云澜被盯得后背发毛,可这戏一旦开演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往下继续演了。
于是赵云澜用尽了自己短短二十年人生中从各种电视剧电影中观察总结而来的演技,让它第一次有机会得以展现。他望向酒店的落地窗,默默地在自己心里不自主地打了板,喊了声“Action”。
瞬间,赵云澜觉得窗外的暴雨仿佛全都落到了自己的心里,他脸上漫起了一片愁云。
“唉……那我该怎么办呢?那么大的雨……”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得也很轻,仿佛呢喃自语,但又确保那是沈巍听得到的音量。
意料之外的,沈巍并没有接话,赵云澜按捺不住向后看去,只见沈巍仍旧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当两人的视线撞到一块儿时,沈巍那双眼镜背后藏着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怎么了?”
赵云澜心里痒极了,他觉得沈巍这是在装聋作哑,反正横竖今天他都是准备死的,干脆放下了他本就微薄的顾虑,挪几步蹭到了沈巍身边,想学电影里所谓好命的撒娇女人。奈何他演技不过关,学不会捏嗓子,学不会矫揉造作,只是轻咬着唇,一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沈巍,妄图望到沈巍心里去。
“沈老师~”赵云澜把语调放得又轻又柔,称呼的末尾还故意拖得绵长,“你……能不能好心收留收留我呀?一个晚上!我就睡一个晚上!”
赵云澜说着,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竖在自己跟沈巍中间,目光炯炯,很是坚定,末了,还用与之前同样的语调,又唤了沈巍一遍:“沈教授~”
沈巍的目光从赵云澜的眸子里逃出,落到他那分明的指节上,而后又被捉回了对方那执着的眼里,心中早已软成了一片。
这孩子聪明过了头,沈巍暗暗地想。自己故意给他的暧昧,他全都捕捉到了,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也摸透了自己吃他哪一套。
沈巍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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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澜屁颠屁颠地跟在沈巍身后。
如果他真的有一条尾巴,此时此刻毛茸茸的大尾巴可能已经翘到了天花板上。
赵云澜将这看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独处,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却没有那种悲壮的情绪。赵云澜不是乐观,他只是希望,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那在那声拒绝之前的所有回忆都能是快乐的。
赵云澜的视线在沈巍衬衫上稍稍露出一些的后颈和被西装勾勒出来的腰线之间来回打量。
听着沈巍的皮鞋跟富有节奏的叩击声,被荷尔蒙挑起的冲动使得赵云澜喉咙发紧,双唇干涸。他不由自主地舔舐了下嘴角。
就在他春心乱飘的时候,沈巍突然驻足,没回过神来的赵云澜差点撞了上去,不过好在他努力稳住了身形,急忙退开站远了些。
对此似乎毫无知觉的沈巍拿出房卡,行云流水地刷开、推门,进去将房卡插入通电用的卡槽内后,转身招呼了一下赵云澜:“进来吧。”
“打……打扰了……”赵云澜嘴上那么说着,心里却没觉得有多打扰,大大方方地迈入,顺手关上了门,将他跟沈巍彻彻底底地置于二人世界中。
赵云澜看着沈巍往里走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明明是刚刚进入房间,赵云澜却觉得这里的空气中已处处充斥着沈巍的味道。
他的嘴角咧得更高了。
“愣着干什么?进来吧。”沈巍转身看到赵云澜还站在门口,眼角一弯,轻笑着似乎想要安抚他,“不用拘谨。”
“咳……”赵云澜点了点头,收起了那些不大好意思坦率拿出来给沈巍看的心思,冲沈巍乖巧一笑,随后往里走去。房间里的布置渐渐进入到他的视线范围,不过一秒,赵云澜那嘚瑟的高昂尾巴一下子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垂到了地上。
赵云澜紧紧盯着房间里那张大床,声音和笑容都很僵硬:“沈老师……你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啊?”
“啊?”沈巍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略微迷茫地抬头。他看到赵云澜的表情后,将对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学生给我订的,大概想让我睡得舒服些吧。”
“这样啊!”赵云澜的脸上立马拨开乌云,重见灿烂阳光,变脸变得犹如北欧的天,转眼就能给你画出一道彩虹,不过彩虹才在空中挂了不到一秒,天空又变得不甚明亮——赵云澜原本还想着如果两个人睡在一张小床上,自己怎么都能挤到沈巍身边,现在那么大张床,不是考验自己装睡的演技吗?不过他都不知道自己晚上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躺上这张床,就算睡上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自己又是横卧在沟壕里的杰普,其实从未爬上过男爵的床?
“你晚上有什么安排?”沈巍脱下西装,将它随意地搭在了沙发上,而后拉开窗边的沙发椅坐了下来。
“啊?没什么安排啊……外面那么大的雨,我就不出去了。沈老师你呢?”赵云澜拿了两瓶放在迷你吧上的矿泉水,走到沈巍身边递给了对方一瓶。
“谢谢。”沈巍接过,笑了笑,轻轻拧开瓶盖抿了一口,“晚上有晚宴,我得参加。我的学生都要去的,既然你没事,不如一起?”
一口水刚滑入赵云澜口中,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差点让他呛着:“咳……我?我可以吗?”
“当然,你也是我的学生,自然是可以。”
“虽然是这样……光是吃吗?蹭饭我是没问题,行家。但不会吃着吃着突然叫谁站起来发言吧?”赵云澜心中的警戒线很高,自己这样毫无准备地来,要是被问到什么问题,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在沈巍面前丢脸?被问问题倒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是怕自己让沈巍觉得丢脸了。
“不会的,你就埋头吃就是了。”沈巍忍俊不禁。
“那我就放心了。”赵云澜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后来赵云澜才发现,自己的心放得有些早。晚上吃饭的时候,沈巍研究室的几个学生自然是跟沈巍坐在了一桌。
他们自从看见自家教授带着一个根本不是他们研究室、甚至不是他们学部的人出现时,就开始七嘴八舌集中炮火八卦到了现在。而且第一波讨论过后,众人都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们研究室的人竟然都认识赵云澜,不过没人对此深究,大家只不甚敏感地觉得,这大概是缘分。
“哇!你真跟沈老师睡一起啊?”李铭是其中跟赵云澜最熟的,因为他也爱打球,两人一起打过几场。他这人性格比较大大咧咧,明明专攻佛学这一块儿,却半点没领会到佛家的精神内涵,不仅不“佛”还十分热衷于挑事。
“沈老师,”李铭不怕死地看着沈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调侃,“上次陈洋没房间睡的时候,你可是把他赶来跟我一块儿了呀!陈洋,你看看,你就没这待遇!”
李铭刚说到一半,赵云澜就大感不妙,正想打岔,却见沈巍正嘴角带着笑意地看着李铭,听着对方讲话,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的尴尬或是不悦,甚至微鼓的腮帮子还在缓缓动作——即便对方在调侃自己,沈巍仍旧在认真地咀嚼。
“就是哇!沈老师,我抗议!你不知道,李铭这人抠得,那床我就占的位置比他多那么一点点,他就觉得房费我该多出一部分!”旁边被点到名的陈洋是个微胖的男生,看上去十分敦厚老实。确实,赵云澜接触下来也发现对方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是爱泡图书馆,赵云澜当初也是在图书馆跟陈洋“偶然”认识的。
“那你觉得你不该吗?”
“我……”
李铭和陈洋这对欢喜冤家,一扯就把话题带歪了。
根本不需要沈巍的回答。
沈巍似乎早就料到了,仍旧气定神闲地端着碗筷坐在那儿,也没打算回答。他看着俩人掐起来后,就默默地收回了视线,途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而看向了赵云澜。赵云澜确实是在看沈巍,忽然收到了沈巍投过来的视线,随之而来的竟还有一个无奈的笑。
赵云澜觉得自己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猛颤了一下。
选座位的时候,大家随意入座。赵云澜毕竟是“外人”,于是就等大家挑剩了才坐下。他跟沈巍几乎是坐了个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可在那个瞬间,沈巍独独冲着他笑的瞬间,赵云澜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今天在房间里时还要近。
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几十上百号人齐聚的大厅里,此时此刻的沈巍眼中只有他赵云澜一个人,他在用眼神和笑容传递着他相信赵云澜能理解的、属于他们之间的话语,这仿佛就像在床笫上的耳鬓厮磨,像是深夜里枕边的窃窃私语。
暧昧时期最为美好的事情在于,任何一点小小的异动,都会被无限地放大,有些伤痛或许是成倍的,但与此同时,你也能收获成倍的欣喜和满足。赵云澜甚至开始想把自己的计划推翻,心说就这样陷入无尽的暧昧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最后只会落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所以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深深地看了眼低下头吃饭的沈巍,而后在自己的世界中,坚定脚步,向着悬崖边走去。
此时此刻,几百公里外,在龙城坚守阵地的大庆,刚刚从一不小心睡得有点长的“午觉”中苏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准备刷一会儿醒醒困,之后就看到了赵云澜的微信,内容没头没尾的,只有一句话:你知道孤注一掷是什么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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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睡醒的大庆哪里愿意去思考这种问题,不禁腹诽着赵云澜真是莫名其妙,刚想了半秒,困意又再次遮住了他的眼,他把手机扔回枕边再度躺了回去。
好在这头的赵云澜原本就没有指望能收到大庆的回复,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大庆,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赌徒孤注一掷,失败了或许会得到无法挽回的结果,欠下大量赌债,从此沦为这笔债务的奴隶。而自己输了,最差就是与沈巍从此以后形同陌路。虽然赵云澜只要稍稍一想这种结果,心尖就揪得发紧,鼻腔和喉头被堵得酸涩。可那一切说到底,不过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一个多月前。
赵云澜不怕。
即便他知道,一旦被“打回原形”,纵使与未熟识之前再相似,也回不到过去了。
沈巍不可能再无意识地站在讲台上给予自己一个微笑,也不可能再在走廊里相遇时单纯地彼此点头问好。自己无法再从这些细微的地方得到巨大的满足,已经被撑开的欲望沟壑是无法被曾经这些简单的幸福填满的。
可如果踌躇不前,始终停留在这个地方,现在的喜悦也会逐渐被习惯磨平,迟早有一天,他会渴望更多。
赵云澜自认为从不是个爱用理性的外衣去掩饰欲望的人。在他看来,人生来就带着无尽的欲求,所谓成长不过是不断地与这个社会所教于的伦理法度妥协。自己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违法乱纪。但在道德和法律限度之外,在不伤害他人的程度之上,人们理应追逐自己的欲求,只是人性本能所趋,违背本能意识的人不是圣人就是疯子。
很可惜,赵云澜认为自己非常平庸,就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像他喜欢沈巍,就绝对说不出那种“真爱中,拥抱肉体的是灵魂”的鬼话。与之他,他想用灵魂拥抱沈巍,可他的肉体也始终蠢蠢欲动。赵云澜从不否认自己的“颜控”属性,如果沈巍长着大庆那张脸——不是说大庆不帅,只是完全不是他赵云澜的菜。所以如果沈巍顶着一副无法吸引他的皮囊,那就算对方站在讲台上冲着自己抛媚眼,他也绝不可能试图去了解对方的灵魂。
赵云澜剖析起自己的内心,从来都是坦坦荡荡。他不会对自己说谎,因为这样的伪装根本没有必要。
清醒至极的赵云澜在吵吵闹闹的席间悄悄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刺鼻的酒精味光是嗅着都令他发昏。赵云澜闭着眼,一口气猛地灌下了肚。辛辣味顺着喉管一路向下,仿佛在他身体里点了一把以他的神志作为燃料的火,使他的头脑逐渐变得昏沉。
赵云澜开始觉得一切声音都离他很远,所有人的神态动作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慢放。
他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不过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理智尚在。
“哇……你什么时候喝的酒?”坐在赵云澜旁边的李铭最先发现他的异样。
“刚才。”没想到最先回答李铭的不是赵云澜本人,而是沈巍。沈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察觉不出来喜怒,只是很平静地看向赵云澜,“醉了?”
赵云澜没想到自己的动作被沈巍看了个一清二楚。看着沈巍,他缓缓地眨了下眼,口齿清晰地答道:“没有。”
沈巍没有再同他说什么,眼神轻轻从他面上扫过,看了一圈在座的学生:“这段时间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的发挥都很不错,所以……就今天,想喝点酒可以,但不要喝醉。”
“哇!沈老师威武——”几个男生率先开始起哄,气氛重新回到了之前的闹腾。李铭拿起台子上的啤酒,顺手开了一罐递给了赵云澜:“来,哥们儿!再来一个!”
“……”赵云澜自知自己酒量深浅,他喝酒是为了壮胆,不是为了把自己喝吐在沈巍房间里,真的醉到那地步,不要说酒后乱性了,他连沈巍一根手指头估计都摸不到就倒下去跟周公面谈了。
赵云澜刚想开口拒绝,沈巍不知何时走到了李铭身边:“别再让他喝了。”
“那沈老师你来一个呗!”李铭了解自家老师的脾性,没大没小惯了。反正他知道,不管他们怎么闹沈巍都不会生气。
果然,沈巍笑了笑,摆手拒绝了:“我是标准的一杯倒,你还是别让我来了。”
“赵云澜,”沈巍忽然伸手拍了拍赵云澜的肩,俯**在他耳边轻声道,“要不你早些回去休息,我看你有点醉了。”
沈巍的气息在赵云澜的耳廓边转了个圈,红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赵云澜的耳朵和脖颈,刚才酒精都没能带走的理智一下子齐齐丢盔弃甲,他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我……”
沈巍轻笑了一下,可赵云澜没有从中感受到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凉,激得赵云澜一抖,瞬间意识又重归清明。
“刚才那一杯白的,你倒满了吧?”沈巍说。
赵云澜猛然回过头,看向沈巍,沈巍没有动,赵云澜在沈巍发沉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那样小小一个模糊不堪的倒影被那双眸子完完全全地圈在了里面。
沈巍是不是就是这样,从始至终都看着自己?
不让赵云澜深思,沈巍忽然直起了身子,与他拉开了距离,语气变得软了些:“我这里还要忙一会儿,你先回去。”
“李铭。”沈巍唤了一声。
“哎!”
“我送赵同学先回去一下,要是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去洗手间。”
“好嘞。”
“……”赵云澜没有任何话语权,被沈巍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扶着肩带出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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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澜陷入了床褥之间,酒精瞬间侵蚀了他的意识,他落入了黑暗。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一些动静,先是关门声,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从远方传来了莲蓬头冲刷浴缸壁的声音。
寝室里怎么会有洗澡的声音?赵云澜在黑暗中皱着眉头思考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而那个在浴室里洗澡的人又是谁。大脑中所有的混沌顷刻间荡然无存。
赵云澜一屁股坐了起来。
他将口鼻埋在双手之间,吐了一大口气,又做了个深呼吸,结果差点没被自己又臭又浓的酒气重新熏晕过去。
意识到自己状态相当糟糕的赵云澜急忙翻身起床,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在自己双肩包里一阵翻找,找出了片口香糖,赶紧拆了包装放到口中开始猛嚼。
早知道就不喝那些酒了,现在不仅神志清醒得要命,还弄了一身难闻的味道,根本是弄巧成拙。赵云澜一边想着一边有些崩溃地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两掌中间。
就在赵云澜自我反省间,浴室里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当赵云澜反应过来时,沈巍已经穿着睡衣站到了他的面前。
“醒了?”沈巍的头发似乎只是随意擦拭了一下,平日里被他用发蜡整齐梳上去的额发全都乖顺地贴在了额前。这是赵云澜从未见过的沈巍,在床头灯所投下的温暖光芒的照射下,沈巍看上去甚至比平常那个总是带着微笑的他还要温柔。
赵云澜一瞬不瞬地看着沈巍,失了神。
“怎么?睡昏了吗?”沈巍似乎是被赵云澜呆愣的模样逗乐了,莞尔一笑。
赵云澜看着那个与往日又有些许不同的笑,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与赵云澜心中一切的美好和憧憬挂钩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这触手可及的位置,沈巍离他好近。
赵云澜是清醒的,他知道哪怕此刻再像一个梦,它仍旧是个现实,一个你做任何决定、付出任何行动都必须承担起所有后果的现实。
但他记得自己说的话,那句“孤注一掷”并不仅仅是他随意敲打在对话框里发出去为难大庆的词语。那是他的决心、他的宣誓、他所有的勇气和固执。
在他不长的二十年人生中,从一开始就是按着长辈规定的步调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没有哪一个环节是他自己决定的。不是赵父赵母控制欲极强,不让赵云澜有自己的选择,只是赵云澜自己从来没什么渴求的东西。他觉得怎样都挺好,既然别人帮他做了决定,他照做就是了。
只有这一次,他自己在人群中看见了沈巍,自己被他吸引,自己希望靠近,自己选择来到了他的身边。
自己想要伸出手。
赵云澜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沈巍的手腕。
他抬着头,仰望着沈巍,就像他无数次在讲台下面那样,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在离他明明不过几步之遥,散发着炽热光芒的男人。曾经的赵云澜从未想过能有那么一天,他能握住沈巍的手腕,看见对方卸去属于“沈教授”的盔甲后露出的如此温柔模样。
赵云澜吸了吸鼻子。
“怎……怎么了?”沈巍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挣开赵云澜的手。
赵云澜忽然起身,手一用力,将沈巍整个人带向了自己,一把抱住了沈巍。
赵云澜第一次发现,原来沈巍同他一般高,自己终于有一样,追上了。
“沈教授……”赵云澜贴在沈巍的耳边,撒娇似的哑着嗓子,唤了沈巍一声,他顿了顿,随即又轻声唤了次,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个从未叫过的称呼,“沈巍……”
被他紧抱在怀中的身子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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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忽然想起了母亲曾同他说过的,他小时候抓周的故事。
抓周的东西全都被放在桌上,母亲怕他凉,还在下面垫了一块毛毯。
小小的自己被放到了铺着毛毯的桌子上,笔墨纸砚、算盘书籍一概没抓,只是拽住了垫在下面的毛毯,慢慢地卷到了身上,用毯子包裹起了自己。
这些过去都是存在于母亲的口述当中,在沈巍的记忆中荡然无存,沈巍自然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做。但他想,在**时寻找食物和水、在黑暗中追逐光明、在寒冷中寻找温暖,这些大概都是出于人的本能吧。
所以自己会试图抓住赵云澜,所以自己会在温暖靠近的瞬间想要紧抱住他,所以自己一向清醒的大脑竟会在此刻一片空白。
他知道爱情会让人不受控制,当看到那个人时,你的肾上腺会分泌肾上腺素,使得你心跳加快、血管收缩、血压上升,还能促进你肝糖原分解使你血糖升高。他也知道人是不理智的,这种时候即便是他也背不出什么老子庄子韩非子,可他竟然依稀想起了点弗洛伊德。
赵云澜身上全是酒气,贴在沈巍脖颈处的皮肤热得发烫。
沈巍变得手足无措,一下子就连四肢都没了归所。
他听见赵云澜一声又一声地唤自己的名字,那两个字他听了三十年,在他心中早就变成不带感情的符号,此时此刻从赵云澜口中念出来,却似乎重新拥有了生命。
沈巍第一次知道,这简简单单两个字中竟然也可以蕴含着如此多的柔情。
“沈巍……”赵云澜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吓着沈巍,可他揽着沈巍的手却用着很大的力道,像是怕沈巍逃离。
沈巍没有逃,老老实实地让赵云澜圈着,他知道赵云澜要说什么,因为他等这些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于是他听见赵云澜在他耳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随后开了口。虽然沈巍心中一直将赵云澜称为“孩子”或是“少年”,但赵云澜早已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低沉又富有磁性,并不好闻的酒气之中掺杂着荷尔蒙的特殊香气。所有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沈巍,他早就不该对赵云澜使用那两个词语了,在他面前的是个成熟的男人,一个完完全全可以为自己的爱与恨做出选择并肩负起未来的成年男性。
赵云澜说得很慢,像是生怕沈巍听不清:“沈巍,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上你的课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喜欢听你讲课,喜欢你的声音,喜欢你的笑,喜欢你喜欢的那些之乎者也。那些东西我原本了解得不多,但我想了解你,于是我就去读了好多好多的书,晓得了那些可道不可道的东西,我……我知道那还不够,我也知道我与你之间有太多需要时间和经历去填补的沟壑……但我会为你成为更好的自己,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沈巍有些迷茫。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站在你身边。”赵云澜说。
“……”
沈巍沉默了。
他其实等了很久,他一直在等着赵云澜做那个勇者。
直到今天,从赵云澜出现在长廊中,笑着看着自己,说他没有带伞的时候开始,沈巍就在想,他是不是等到了。所以他看见赵云澜倒了满满一杯白酒,虽然有些生气于他对身体的不负责,但也没出声阻拦。他一直在等,等赵云澜做好所有的准备。
他以为赵云澜会说得更直白,求得更多。
可赵云澜没有,他没有要求沈巍给予他什么,甚至没对沈巍说出一个爱字。
沈巍迷茫了。
他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放到了赵云澜的肩上,试图轻轻地将对方推开,却没想到被赵云澜用更大的力气按住了。
沈巍干脆卸了原就不重的力气,手滑到了赵云澜的后背,不甚用力地拍了拍,似乎带着些安抚的意味,他的声音比赵云澜的还温柔,几乎只是用气音在说话:“让我看看你。”
赵云澜猛地摇了摇头,禁锢着沈巍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勒得沈巍快要喘不过气。
“不要看我,听我说,你一看我……我怕我所有的勇气都被你看跑了!”
“……好,我不看……你,松开点好不好,疼……”
“对不起……”赵云澜说着慌忙松开了力气。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静谧。
沈巍想了想,拍了拍赵云澜窝在自己颈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叹了口气道:“你是要干吗?崇拜我,想来我的研究室吗?嗯……转专业有点麻烦的。”
沈巍感觉到赵云澜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他在原地沉默地僵硬了一会儿,忽地松开了沈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