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真豪杰枉赴生死场(一)(1 / 2)
火还在烧。
院中弟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有人在挣扎,有人在低吟,连同噼里啪啦的草木燃烧声,听起来格外呜咽。
木宅子经不起烈火的蹂躏,瓦当、檐头、门窗等悉数掉落,唯剩几根柱与梁在火光中孤然伫立。
砰——啪——
“国之逆鳞”这块高悬的扁,在耀眼火光中猝然坠地,就在赵一尊赶到逆鳞门的那一刻。
赵一尊和傅雪年先后跨进院门,但为时已晚。施暴者已全身而退,受害者非死即伤。
赵一尊一眼就看见吴隐。她蜷缩在屋门前,身子被跪倒在地的吴越死死护住。
“丫头!师父!”赵一尊冲过去,冲到吴隐跟前,他试图扶起跪在地上的吴越,却发现他的身子异常柔软无力。赵一尊只是轻轻一拉,吴越的身子就瘫软在地,如同青山轰塌、东水奔流,不再有回还之力。
他的青衫长袍下尽是鲜血,血流了一地,在院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吴越倒了下去,露出原本被他护在怀里的女孩。
吴隐在颤抖,在喘气,但始终没睁开眼。
傅雪年探了吴越的鼻息,又把了他的脉,确认他已死亡,但他不忍心将这死的信息说出口,只是轻轻放下吴越的手腕,对赵一尊投去痛苦而复杂的眼神。
赵一尊便懂了。
吴越已死,师父已死,逆鳞门已无主。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悲痛,将地上的吴隐扶到怀里,看着她血迹斑斑的脸庞,和地上那截断辫,心中在怒吼——杀我恩师,灭我武门,伤我挚爱,无论是谁,都要他付出代价!
但这施暴者究竟是谁呢?
“师哥......师哥......”地上躺着的一位小兄弟叫唤道,“水里有毒......他们就来了。”
“是谁?”赵一尊问道。
“是百花教......还有眉方寸。”
百花教!眉方寸!
赵一尊咬住牙,两颊微微鼓动,喉间仿若有股燃起的怒火正要喷涌而出,刚想开口说话,骂一声这天杀的暴徒,突然又感到怀中的人儿怕冷似的一颤。
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恰好触动他肩头的伤口,赵一尊只感觉一阵麻一阵痛。他将怒火咽下,万般疼惜地垂目怀中的吴隐,“丫头......”
吴隐的手指如冰冻般黏结在一块,无力地搭在赵一尊臂上。她所有力气已在吴越倒下的那刻消失殆尽,但她仍保存着一口气,留着一句话。
只听她一字一字道:“我......恨......你。”
赵一尊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不知所措地眨了两下,随即被吴隐坚决却无力的恨意所覆盖。
她恨我?
两人相视无言,各自心怀不解。
“我叫你......别去。”吴隐又道,被扇肿的嘴巴渗出鲜血。
赵一尊看着吴隐,又环视院中弟子,再转过头,盯着那块坠落在地的牌匾。火光,血光,眼光,无尽的悲恸在他今早踏出逆鳞门的那刻已然铺就。
他这才惊觉,自己好像落入了这场大火的“谋划”中。
伊尔哈引赵一尊与傅雪年进烟雨楼,大搏一场。
眉方寸连同百花教闯逆鳞门,纵火行凶。
这是一次调虎离山,这背后的目的是要完完全全摧毁逆鳞门。
赵一尊低头咬紧牙根,想到,如果自己不曾离开,那么逆鳞门今日可能不必遭此祸劫。吴隐恨他,也不无理由。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吴隐对自己的恨,而是逆鳞门灭门之恨。身为唯一免受祸劫的逆鳞门一段弟子,他必须做点什么,为受苦受难的同门师兄弟、为丧命的师父报仇雪恨。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
赵一尊将吴隐横腰托起,他只觉分外地沉,好似整个逆鳞门的担子完完全全压在了他身上。他必须往前走,不可后退,他必须承受这重量,不可抛弃。但他能去哪呢?
怀中的人儿又一阵颤栗,双手勾住他脖子,嘴巴往他肩头咬下去。她狠狠地咬,死死地咬,直到咬出血痕方肯罢休。
这好像是在说,我流了血,你也必须流血,我负了伤,你也必须被伤,谁让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谁让你丢了这信任。她舔着几分血液,得了一丝满足,便浑身失了魂般瘫软下去,颓然陷在他怀里。
火仍在烧。
滚滚黑烟直冲上天,和漫天乌云连通一气,怨毒地散布着今日之恸。
赵一尊站在乌黑的天空下,背靠熊熊燃烧的烈焰,直面满院狼藉与遍地鲜血,仰天长叹一声——
天要亡我逆鳞门。
他垂下头,见怀中女子闭目昏沉,汗湿的碎发黏在双颊,面色安详,像在等候一个重见光明的明天。她脑后一片短发随着火光轻舞,断辫正孤零零躺在地上,与昔日主人再无瓜葛。
赵一尊心道,天要亡我逆鳞门,然而还不够狠,留了我这活口。只要我赵一尊还活着,国之逆鳞就不会散!
火光中,见一人挎着药箱,疾疾进了院门。
陆圣扬带着一帮人赶到。他蹲到吴越身旁叹了口气,用手抹去吴越脸颊上的血迹,哀声道,“来迟了。”
陆圣扬站起身,见赵一尊抱着吴隐呆呆站着,就对他说,“你跟我来。”
赵一尊听了,知道这陆神医是要给吴隐治疗,又看到陆神医带来的那帮人正背起地上存活的弟子,连同吴越一起迈出门去。
此时迎面而来一女子,是余轻言。她面容仓促,显然是一路奔跑造成的。她见满地狼藉,见赵一尊抱着不省人事的吴隐,便知逆鳞门已遭大难,但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同情,只好帮忙扶起受伤的逆鳞门弟子,与大伙一同离去。
赵一尊别无去处,正要同他们一道离去时,就听得身后一声“等等”。
他转头,见傅雪年背着洪妈赶上来,“厨房里发现的,还活着”。陆神医的帮手立刻替傅雪年背过洪妈,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赵一尊此刻看着傅雪年,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该感谢他发现了洪妈,还是该怨恨此前烟雨楼一行。谈恨,他对傅雪年说不上恨。但只凭一句“傅将军请你烟雨楼一见”,他便轻信前往,给了暴徒可趁之机。
他心里复杂万分,不知以后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傅雪年。两人相视,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千丈远。
“走,救人要紧。”陆圣扬挎起药箱,对着仍痴痴望着逆鳞门大院的赵一尊说道。
赵一尊心底灼热,脚底也灼热,跟上陆圣扬的步子往前走去。
他望了眼火中的木宅,决意跨出院门,又听见身后那人极低沉地道,“火我来灭”。
他听了,双眼发烫,胸中如遇骇浪翻涌,沉痛与焦灼难以平息,只徐徐落下两行泪来。
他先是小步快跑,然后大步快跑,紧紧跟着前方那一行人。
他们距身后那团烈火越来越远了。
这是赵一尊第一次来到陆圣扬的医馆,但这里的药材味如此熟悉,连身在此中的方位感都有些似曾相识。
赵一尊随陆圣扬进了一间屋子,将吴隐平放在木榻上。他紧紧捏着吴隐的手,捏出汗了也不愿松手。
“让我。”陆圣扬端来一盆水,拧干了毛巾,一边给吴隐擦去脸上的血污,一边说道,“脸没毁。”
陆圣扬又撩开吴隐的上衣和裤子,只见淤青,不见血痕,便道,“吴姑娘所受的只是外伤,你先好好看着她,我去别处看看。”他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