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烟雨楼舍命陪君子(一)(1 / 2)
山青水明,湖光粼粼,烟雨楼就在湖心岛上。www.biqugexx.net
若是凭栏远眺,禾城山水尽在烟雾朦胧之中,这绝对是滨湖赏景的好去处。但此刻,这座水中楼阁仿佛已闻得先机,容颜肃穆,静待受邀者的到来。
湖面上,一只小船疾疾驶来。赵一尊手执长枪,傲立船头。暖风阵阵,白衣飘飘,碧水波光映得少年神采盎然。
少年心事沉重,但面对这大好山河瞬间有了底气。他要求的是真相,为了这座城,为了这世间尚未麻木的人,为了仍愿相信逆鳞门的人。
船夫奋力划桨,使这趟船行在南湖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赵一尊上了岸,谢别船夫。他环顾四周,只见眼前重檐画栋,朱柱明窗,层层绿树掩映下,整座楼显得格外庄严而不可侵犯。
他经过楼前门殿,见空无一人,便觉得有些异常,心里立马警惕起来,别真应了吴隐那句“有诈”。但他又想到,那夜傅雪年徒手与刀客搏斗,以及给自己买的那块杏糕,便觉得傅雪年不像是会使诈的人。
况且狼将军言行果断,根本没有挂弯抹角的必要。
赵一尊进了一楼,见屋内宽敞空荡,原有摆放书画瓶器的地方也被收拾地干干净净,有些反常。
赵一尊问道:“可有人在?”
里头无人应答。
赵一尊小心翼翼地巡视每个房间,果真空无一人,他于是走上二楼。
烟雨楼不过就两层楼,要是楼下没人,那人必定在楼上。
而赵一尊猜错了,楼上也是空无一人。
他正纳闷着,这傅将军请他过来是要告诉乔河及邹义麟之死的真相,怎么他人到了,屋里反倒没人呢?难不成他们军阀一派素有让人等上一等的作风?
窗外一片蓝绿山水,旖旎秀丽,观之令人赏心悦目。赵一尊不由得被美景吸引,来到窗前。
他远眺,望见逆鳞门那一栋四四方方的宅院,安然矗立于重重楼房中。
家园静好,他便心安。
不一会儿,南湖上又划出一道悠长的水痕。一只小船,载了另一位受邀者上了岸。
那位便是傅雪年。
傅雪年在船上时便已望见窗口的赵一尊,于是他直奔二楼,见赵一尊仍是持枪站在窗前。
两人仿佛刻意维持着一个安全距离,谁也不开口说话。
傅雪年用两根玉指轻抵鼻间,微微咳嗽了一声。他道:“让赵先生久等了。”
赵一尊道:“我也刚来。”他见傅雪年身旁并无一名随从,便稍稍放松了警惕,直接问道,“傅将军请我来是为了告诉我乔爷与邹县长之死的真相,那就请说吧,我愿洗耳恭听。”
傅雪年听了十分诧异,脸上似笑非笑,问道,“难道不是赵先生请我来此的么?”
赵一尊心忖:明明是傅家军的人前来相邀,怎么这狼将军反过来说是赵一尊请他来,莫非其中真的有诈?
赵一尊道:“今天早上可是傅将军派人来了逆鳞门?”
傅雪年警省地道:“不曾派过人,倒是逆鳞门的人来了城南公馆。”
赵一尊脸露忧色,道,“看来我们都中了计,有人有意要让你我会和。”
傅雪年笑道:“是什么人想见你我二人,却不好意思当面开口?”傅雪年走到窗口,走到赵一尊身旁,他倚着窗栏笑道,“偏要请到这么一个雅静的地方,赏景么?”
他说着说着,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手往胸前口袋里伸去,掏出的却是一方手帕。
原来那栏杆上的灰尘沾上了他手肘的衣服。他歪头擦拭,姿势十分儒雅,末了,抖了抖手帕,折好放回兜里。
傅雪年静静站着,望向平静的水面,微微眯眼。他着了身深蓝色的西服,里头白衬衣、马甲穿戴整齐,脸上天然无修饰,发丝整洁,鬓角也剃得干净。
这是一个如此精致的男子,仿若真是前来赴一场约会。他双眼一睁一闭间,已将那粼粼秋水收入眼底,而他只是轻微一侧头,眼中山水已全然失了色。如此俊美且清贵,连赵一尊也不由得被他吸引。
倘若他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狼将军,倘若他没有要攻城,倘若他们此行不是为了求个真相,倘若他们真的旅途偶遇、闲坐看景,那是甚好。
赵一尊甚至觉得,与这样特立独行的“怪人”为友,不失为人生一桩美事。
但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愿。
有人用心良苦地将他们骗到这里,不知这心是善意为之,还是居心叵测。那苦心安排的第三人,究竟是谁?想到这里,赵一尊赶紧打消了与“怪人”为友的想法,抽回到现实中来。
忽然,咚、咚、咚,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窗口两人急忙转身望去。
这脚步声并未有何异样,不像是习武的男子,但此人故作轻稳却仍掩不住沉重,倒像是个提着重物的女子。
果然,来的人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是余轻言,不是丁如,不是小姝,而是鸣仙楼的戏子小百灵。
赵一尊诧异道:“怎么会是你?”
小百灵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傅雪年见他两人认识,便道,“原来两位是旧相识。”
傅雪年在鸣仙楼留下“七日限定”的那晚,台上唱歌的是余轻言,而小百灵则躲在楼上屋子里,所以他们两个并没见过面。傅雪年见他两人一问一答,以为其中有所交际,心中竟有一丝丝嫉妒,但他仍未放松警惕。
这点警觉他可比赵一尊强得多。
赵一尊见小百灵只身一人前来,手上还提着一坛酒,便笑着问道,“难道是酒姨要你来的?她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小百灵一听到“九姨”二字,身子便怔了怔,收起方才的笑容,道,“今日之事,酒姨娘并不知晓。”
赵一尊不解地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小百灵眉头一蹙,心上好像被人打了一样。她当然是那第三人派来的,她当然不是来行善的,但此刻赵一尊却担心她是否有难处,她未免有些惭愧。
赵一尊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先想到的永远不是自己。这也是小百灵平日里敬佩他的原因。
小百灵一步一摇地走到木桌旁,将那坛酒往桌上一放,收敛起自己的愁容,转身笑道,“我是专门请你们两个来喝酒的。”
赵一尊问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是我和......”他瞅了傅雪年,继续问道,“为什么是我和傅将军?你究竟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小百灵在他问话间隙已倒好两杯酒,她走到窗前,递上酒杯,笑道,“因为你们两位都是禾城的大名人,难约,我要不是使个法子,怎么能将你们同时约出来?”
赵一尊接过酒杯,于是傅雪年也彬彬有礼地接过另一杯酒。www.biqugexx.net
赵一尊仍是不解地问道:“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难道你当真知道乔爷与邹县长之死的真相?”
小百灵笑道:“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赵一尊二话没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上好的木兰烧,在口中甘醇又清冽。
赵一尊道:“我喝了,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小百灵笑道:“这位将军还没喝。”
傅雪年冷冷一笑:“谁死谁生,我可不在乎。”
小百灵道:“将军是怕酒里有毒吧?”
傅雪年道:“上好的酒,就算有毒,喝死也无憾,有什么可怕?唯一怕的是——”
小百灵道:“是什么,将军但说无妨呀。”
傅雪年道:“只怕,你只是被派来拖延时间的。”
小百灵头一垂,收回赵一尊手中的酒杯,兀自走到酒桌旁,道,“傅将军真是聪明人。”
她转身,又是一脸媚笑,道,“十年前,有四个人喝下这坛酒,立下君子协定,两位可曾听说?”
傅雪年道:“我倒要听听。”
小百灵道:“他们当时约定,在场者,一日江湖人、终生江湖魂,只为义命、为理命,不为权倾、不为势往。凡违反者不必留,只管远江湖而去。这四人中,有禾城的吴公子、铁拳赵尘风、沧州乔河、贾霸王贾友文。人们管这四人叫四君子。”
傅雪年道:“这么说,喝了这酒,才称得上是君子?”
小百灵道:“傅将军到底聪明。”
傅雪年冷笑道:“好,那我喝。”傅雪年抿了一口,只觉十分清甜,便随即一饮而尽。他倒是要看看,眼前这位口齿伶俐的小戏子能拖到什么时候。
小百灵笑了,她这一笑竟显得十分心寒,她道,“如将军所说,我确实是被人派来的,那人便是把你们两个请到这的人。”
赵一尊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
小百灵并未理会赵一尊,她道:“想必傅将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将军如果瞧得起我,就让我为你们唱一曲,等这曲子唱完,那人来,你们再谈你们的事。”
傅雪年收回目光,只专心转动手中的酒杯,并未答话。
那边小百灵已开嗓:“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她兀自绕圈,目光垂怜窗口那两人,唱道,“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赵一尊知道小百灵唱惯了这《长生殿》,唐皇与玉环的故事,听之不觉得奇怪,反深感亲切。
而傅雪年心底却是另一番滋味。
别离,生死,前因后果......岂不是说破了傅雪年与赵氏父子的关系?傅雪年听得心颤,越发觉得那还未出现的第三人不简单。
小百灵又唱道:“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赵一尊专心地听着、看着,觉得小百灵真是个能说会唱的好伶人,她那一颦一笑,真是深得皇家戏子的真传。她抬眸时那深邃的眼神,仿佛站在她对面的两人不是武者与将军,而是她终生追随的主人。
小百灵接着唱道:“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
何谓须臾?何谓恒长?何谓牵缠?何谓分散?
小百灵唱着唱着,情随声动,兀自泛起泪花。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酒楼戏子,即使如今依附他人,也不会像戏中人那般成双成对。红尘须臾变,自己宛若乱世浮萍,无父无母,遍身凄苦。
小百灵看向赵一尊,看向这个同样无父无母的人。
但他们的命运完全不同。
他的父母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英雄侠士,且为民赴死,因此他从小便自带侠义血脉。
如今,他是禾城第一门派逆鳞门的大弟子,武艺高超而虚怀若谷,将来必定受众人拥戴。
他的血是热的、是忠的、是善的,绝不与俗世污秽同流合污。
这是小百灵心中所想,因为她打心底里倾慕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怎会是乱世浮萍?
他正如时代浪潮中的一叶帆舟,想将这座城及这城里的人,往那风平浪静的地方渡去。渡人,渡城,渡国运。
正如无数个想要守卫这片土地的人,正如当年他的父亲那样,历尽千帆,奋勇一战,去迎接惊涛骇浪。
所以,他的使命绝不能到此停止,赵一尊绝不能被困在此时此地!
她又绕两个圈,离窗口更近了,唱道,“游衍,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逆雨无留恋。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小百灵唱罢突然冲到赵一尊跟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低声道,“赵一尊,我不忍心害了你,你快——你快走!”
呲——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根细针从身后射来,直刺她的后背。
这针极细,极快,想必那使针的人已酝酿许久、势在必得。但还是被眼尖的傅雪年给看到了。
傅雪年两指一用力,将手中的酒杯疾速弹出。酒杯唰地飞出去,弹落那刺向小百灵后背的细针,然后竟又完好无损地飞旋回傅雪年的手中。
杯在手中,针落在地,发出叮铃脆响。
赵一尊和小百灵都被傅雪年这一举动吓到,当他们惊恐地往回望时,又有四根针飞射而来。
这四根针分别是金针、银针、铜针、铁针,它们都从同一方向射出,但一离手,便自分两派,各自射向窗口的那两个男子。
赵一尊急忙把小百灵护在身后,看见金针银针已然逼近,大吃一惊,连忙抬手防范。
傅雪年好像已习以为常般,伸手直面那射向他的铜针铁针,挥舞极快,将那两根针收入酒杯中。
他一掌推开赵一尊,朝针飞来的方向两指一弹,金针银针便也收入杯中。
这收了四根针的酒杯随惯性飞射而出,正要砸向楼梯口。
忽地一声脆响,楼梯口蹦出一黑衣男子,一手抓住空中的酒杯并捏了个粉碎。
偷袭者现身了,前后五根针全是他使的暗器。而他现身时却并未再出手,只是扭动了安置在楼梯口的一方木块。
霎时间,有无数根针从两面墙壁里射出,直逼赵一尊与傅雪年!
赵一尊与傅雪年几乎同时选择了趴下,并迅速钻到屋中央的八仙桌下。两人合力抬起桌子,原地转圈,这张桌子俨然成了两人的庇护所,挡下两侧射来的针。
那位黑衣人则趁乱掳走了小百灵,跃窗而下。
飞针只射了一个回合便没了动静。等两人望向窗下时,只看见四处晃动的茂密树叶,黑衣人与小百灵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