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霜华掌门(1 / 2)
雍和城深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街道上撑伞的人匆匆忙忙,鞋履尽湿,对街门户前的灯笼,有些全湿了,有些成了阴阳灯,有些甚至被风摘落地上。
太子府前的门户,白绸为饰,两个十四岁的少女穿着白素单薄的麻衣,跪坐大门两侧。
她们是上官嫡系孙女,与沈策同辈。
太子府到皇宫的街道上,有一条岔路直入秀英馆的□□。
雨夜湿气重,胡秀鸾年轻时受过重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聂霜华匆忙到药阁配药,朱袖放下手头上的事,亲身侍奉胡秀鸾。
萧玉郎见二人行色匆匆,便闪避退过,走秀英馆外院、内院与前门□□,训示倦怠下人。
到了□□,忽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玉郎抽剑正要射向躲在树上的人时,却见一人飞落下来。
玉郎定睛一看,那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玉郎手下人见此,问道,“少主,怎么办?”
玉郎将剑往后一扔,淡淡道,“秀英馆令,见蓑衣不拦。”
下面人又道,“少主,是否请示大小姐?”
玉郎回道,“你们退下吧。”
他们全部应诺而去。
玉郎走到了蓑衣人面前,沈策抬起头来,一双眼寂如寒潭。
玉郎拱手,“公子,馆主未睡,请随我来。”
沈策随玉郎到了胡秀鸾的住处,朱袖与聂霜华都在胡秀鸾跟前服侍,胡秀鸾敷过药以后,已经好了许多。
聂霜华见到玉郎带着沈策来了,而沈策仍披着蓑衣,水滴在木板上,她便起身来为沈策脱去蓑衣与淋湿的外衣。
玉郎送到,便退了下去。
朱袖抬手施礼,“见过殿下。”
沈策微微颔首,抬手阻止聂霜华为他擦拭头发。
胡秀鸾道,“霜华,你去煮一碗姜汤来。袖儿,你把我给玉郎做的那身衣服拿来。”
聂霜华便和朱袖一起出去了。
沈策打量着胡秀鸾,她一头银发披肩及腰,用一条发带缠了几圈束着,脸上皱纹虽多,但仍能循着五官描摹出她年轻时的模样。
虽老,但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耄耋之年的迟暮之态。
“怎么今天想到我这儿来了?”胡秀鸾问道。
“秀英馆消息灵通,岂会不知?”沈策反问。
胡秀鸾笑得和蔼,“我因为养疾,已经很多年不听事了,秀英馆的事都是袖儿在打理。”
沈策沉默半晌,从衣服里取出了白兰桡给他的鲛绡。
胡秀鸾淡笑,看着他把鲛绡放在桌上,没有打开便已经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我为帮你父亲登上皇帝位,曾经不惜所有,暗杀了雍和城中许多高官权贵,像当时权倾朝野的上官青岭,还有他的夫人,欧阳江月。”
说着,胡秀鸾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被一种淡淡的愁绪笼罩。
“杀了欧阳江月后,权倾朝野的上官氏几乎废掉了双臂,从此如笼中之鸟。武帝的皇后,上官青箬失去了靠山,在先帝死后,悬梁自尽了。”
沈策看到胡秀鸾眼里深深的哀愁。
他素来听闻,胡月英刀下亡魂无数,她岂会为一个上官青箬而伤心?还立下“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暗令。
这个暗令,是他的母后年少的时候教给他的。
母后告诉他,如果他感觉自己到了四面楚歌的时候,不要去找太临王,而是以这道暗令到秀英馆找胡月英。
“她自会为你筹谋一切。”
沈策问出口,“胡月英刀下亡魂无数,为何你唯独对上官青箬心怀愧疚?”
胡秀鸾道,“祖皇帝借上官氏抹去即墨氏一门显赫,养虎为患,反过来要杀虎以正帝位。你父皇上位,根源就在上官氏做大。先帝左右受上官氏挟持,难成气候,所以当时我选择了你父皇,伤了上官青箬。”
“我与胡月英曾承诺武帝,不论做什么,都一定留上官青箬善终。我扶持你父皇,违背承诺,有愧武帝与上官青箬。后来,你父皇坚持立上官敏敏为后,我预感上官敏敏会走上官青箬的老路,所以私下给她这道暗令,希望……”
“我母后已经薨逝。”沈策打断了她的话。
胡秀鸾愣了半晌,只是淡淡叹了一句,“果然。”
“所以,你不是胡月英?”沈策问道。
“胡月英早在武帝驾崩那年就死了,这些年的秀英馆,一直由我掌管。几年前,才全部给了朱袖。”
沈策刚要说什么,便被进来的朱袖挡了回去。
朱袖浅笑,“母亲,衣服拿来了。”
胡秀鸾笑着对沈策道,“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吧,我看着你的身形跟我家玉郎相差无几,应该是合身的。”
沈策点了点头,让朱袖帮他把衣服换上了,果然十分妥帖。
朱袖刚要退下的时候,胡秀鸾叫住了她,“袖儿,雍和城发生什么事了?”
朱袖看了沈策一眼,道,“皇后薨逝,太子殿下闯宫,杀了禁军统领,险些杀了二皇子沈括。被修仪郡主和欧阳靖江拦下了。”
“个中缘故呢?”
朱袖知道胡秀鸾问的是皇后之事,便回道,“大概是有人动了立子杀母的念头。”
沈策突然站了起来,像是被冰水浇了一头,清醒了几分。
朱袖继续道,“上官氏是东朝君臣心中的一根硬刺,这根硬刺又与东朝血肉相连。当年武帝没有亲手拔去这根刺,留给了先帝,可惜先帝自幼仰上官氏鼻息而生,只能听任上官氏做大。雍华之变,当今陛下即帝位。多数朝臣与王侯倒戈,并非因为先帝昏庸无能,而是上官氏这根硬刺已经刺入骨髓,比起朝堂颠覆,任由烟波江以西的九复神朝鲸吞东朝,牺牲一个皇帝对于满朝臣子与王侯来说,更为合算。”
沈策看着朱袖,没想到,她一个江湖组织的主事,竟然能知道这么多。
他自幼受太临王训示,因为当今皇帝是他的生父,太临王介于此,从来不与他言说雍华之变。
在任何一个朝代,谈政变都是在用命挑衅当权者。
这个年轻寡妇,秀英馆的主事,不仅敢谈,而且敢在储君面前谈,胆魄着实不小。
朱袖并不知道沈策心里在想什么,仍然继续说下去,“雍华之变后,太临王辅政多年,未有如今权势之时,与群臣是其心并进。如今太临王府和公主府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权柄在握,对于这些臣子来说,大抵无异于另一个上官氏。”
朱袖看着沈策渐渐变得深邃的眼,一脸肃容道,“朱袖私以为,今日殿下闯宫,修仪郡主以身相拦,救下的不止沈括一人性命,还有太临王府满门。”
沈策冷笑,“何以见得?”
朱袖双手背于身后,别开了眼,道,“殿下与禁军统领,是君臣关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禁军碍于规矩,没人敢拦。而真正统领禁军的,是手持黑铁印的沈括,殿下和沈括,只差了一点血缘。东朝以庶代嫡之事,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殿下你并非纯粹嫡子,那沈括说到底还是一个次些的储君。禁军不会坐视殿下杀沈括。”
“禁军想护沈括,何必等到修仪拦马?”
朱袖看向了沈策,道,“禁军打定的主意是修仪郡主不会出现,殿下为了皇后娘娘一定会动手杀沈括。禁军护主,殿下到了御前面对言官指摘,百口莫辩,就连太临王也只能装聋作哑。即便陛下有心袒护,也堵不住万民悠悠之口,以庶代嫡也就容易多了。”
沈策现在不得不承认,白兰桡让他来秀英馆的主意确实高明。
“本宫被下了套。”沈策点破了朱袖的语中深意。
朱袖抬手施礼,颇有些郑重其事,道,“殿下,朱袖点破其中玄机,并不希望殿下为皇后娘娘报仇。殿下若是一心为报母仇,这政治棋局上,只是让这政治棋局上多添几个牺牲品。或是亦父亦师的太临王,或是兄妹情深的修仪郡主,或者是郡主生母,今晨冒险传信的张贵妃。这些人,都是殿下至亲。殿下不为天下,也要为身边人。”
沈策轻笑,眼泪从眼里滑落,看向了一旁一直沉默的胡秀鸾,“果然是胡月英的女儿。”
胡秀鸾笑不出来,她有些心疼地看着沈策。
“本宫半只脚进了太师的绳圈,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策面对着胡秀鸾,这话却是在对朱袖说的。
背后传来了朱袖的声音,“和解。”
说完,胡秀鸾对朱袖道,“你先下去吧。”
朱袖对胡秀鸾行了礼,道,“喏,女儿告退。”
朱袖走了以后,这屋子静默了许久,直到聂霜华端着姜汤进门,才打破了沉默。
“殿下,喝点姜汤暖身吧。”
沈策转身,伸手端起了她托盘中的碗,看了一下褐色的汤水。
姜汤驱寒,也不过只能驱除身体的寒冷,不能驱除心里的寒冷。
他将此汤当做了酒一般,一饮而尽,将今日在宫门前的糊涂,还有与母后这一段二十年的母子之情,还有他那点不争气的赤子之泪,悉数咽入了腹中。
随后,像江湖豪客饮酒后一般用袖子擦去汤渍,坐在了胡秀鸾的身边,道,“能得你亲自训教的,果然不一般。”
胡秀鸾眼前仿若还有朱袖在一般,叹息道,“再不一般,也是为俗世所困的可怜人。”
她看向沈策,“秀英馆,我给不了她。”
沈策的眼里,透着冰凉的深意。
“前日,朱袖已经退位让贤,宣布由聂霜华掌门。”
沈策看向了淡漠的聂霜华,只见聂霜华抬手施礼,如普通女子一般。
“如此也好。”
沈策淡淡说完,便起身来向胡秀鸾告辞,“前辈身体欠佳,沈策不宜叨扰,就此告辞了。”
胡秀鸾浅浅一笑,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对沈策道,“东西。”
沈策看了一眼桌上的鲛绡,不知怎的,白兰桡不识字的尴尬模样浮现在了眼前。
他犹豫了半晌,道,“且留给前辈做个凭念吧。”
说完,聂霜华领着沈策离开了。
两人在长廊之上走着,聂霜华忽然开口道,“当年馆主离开秀英馆时,曾下令待她离世之时,便以胡秀鸾之名代胡月英。”
胡月英在武帝之时已经故去,秀英馆沿用她的声名,原为威慑江湖。用着用着,那些见过胡月英的人,或者古来稀,或者早已死去,世人便渐渐不知这个威震江湖的女人究竟是否确有其人。
慢慢的,就成了个活招牌。
胡秀鸾当年用胡月英的名字行事,大约是想用胡月英“快刀”之名,行事便宜。而如今她要聂霜华顶着故去之人的名字行事,大约是想保护什么人。
或者是这个年轻的掌门,也或者是接他入别院的那个清冷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