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1 / 2)
人总是会对一些看上去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历历在目。这些事,既不是某桩连环杀人案的重要线索,记得它们,也不会让你成为拯救地球的英雄。
五岁时,英琳坐在荡来荡去的秋千上,手里剥一根棒棒糖的糖纸。灰色的秋千,灰色的人,但是糖纸却是鲜艳的红色。十岁时,和英琳为了零食打架,妈妈用掰直了的衣架抽我们,我一边绕着桌子躲避,一边想那根紫色的衣架是前两天才买的,我要是提出来,她会不会就此罢手?
十四岁时,同班的班花和隔壁的班草恋爱,夕阳下两条被拉得长长的身影,他们时不时互望一眼,又触电似的一下子弹开,手臂与手臂之间隔着一个手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如若再老一些,到了七十岁,等年轻的回忆理所应当拥有了被缅怀的资格,最先想起的,一定是二十二岁的最后一个小时,我将食指轻轻点在某人的额头上,又与另一个某人发生一段没头没脑的争执。
现在想来,那天从饭桌上便打翻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我在桌边落座,一边在手机上与子悬斗嘴。失恋的她现在急需安慰,叫了先平,俞箬,陈凡,还有两个男生出去吃饭,问到我时,被我以大年三十就要在家里陪家人为由果断拒绝。
客厅里已经早早开好了电视,眼生的主持人在播报回乡大军的新闻。一家四口坐在圆桌边,吃一顿装模作样的饭。
好像是妈妈开了头,提起隔壁一直空置的别墅终于卖了出去,继而问爸爸之前的两套拆迁房拿到了没。
“没呢,与其拿房,不如每年收安置费。”
“那还是拿房吧,英琳年纪到了,把一套卖了正好给她用来买房子。”
万光然碗中的勺子停了下来。
这样的动作,一下子引燃了妈妈的炸点,“怎么,你该不会没想过给英琳买房子吧,还是你想让她以后和婆家挤一套?”
我一面缴着鸡汤里的鲜笋,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万光然的脸色。
公正地评价一下万光然,我只能说他很不适合当间谍,如果他要袭击敌对政党的首领,还没举起枪,餐桌上他就暴露自己了。在空中停顿一下才放入口中的勺子,左右乱转的眼珠,足以显示此刻的他头脑里的心思有多么活泛。
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妈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就卖一套给英琳买房子吧。”万光然低头说。
妈妈不耐烦地摔了筷子,“别卖了,省的你心不甘情不愿的。”
万光然瞪着眼睛反驳:“我怎么就心不甘情不愿了?”
“你看看你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搞得谁逼你了一样!”
电视机里的新闻像潜在耳边的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成为一出滑稽戏剧的背景音乐。我将后背完全倚在椅背上,仿佛离桌子远一些,便可以忘记身处其中的事实。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新闻上,试图听清里面的内容。
“春节临近,广东、广西交界地区迎来返乡摩托大军。据了解,今年春运期间将有约20万辆次摩托车......”
“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不跟你吵。”
“是被我说中了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英琳试图打圆场,“爸,妈,别吵了。”
“什么叫我要这么想?明明你心里就是这个想法,别把错推到我身上。”
万光然一推碗,“什么叫推到你身上,不你提起的这一茬吗?你说要卖,那就卖啊!我都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不愿意!”
“不用看!跟你过了二十多年,你一句话都不说我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我跟着你吃苦受累这么多年,现在给你当免费保姆,一整年没有休息,你平常一回家就躺在沙发上当个大爷,我啊抱怨过一句!结果呢,让你给英琳买个房子你都犹犹豫豫!”
“春节作为中国最大的节日,浓烈的思乡情结和回家过年的执念,使成群的摩托大军行使在回乡的路上......”
“你以为你自己就没毛病啊!平常动不动就生气,一点点小事就把几年前的旧账拉出来讲一遍,我每天在外面在领导面前像条哈巴狗一样,回家还得接着受你的气!我日子就过得轻松了,是吧!我告诉你,我早就受不了你了!”
“你以为我受得了你啊!”
“行啊,正好,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干脆——”
“离婚吧。”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停下来,四只眼睛齐齐看向我。我放下筷子,郑重地说:“我是认真的,你们离婚吧。”
英琳大声呵斥了一句:“你闭嘴吧!”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站起身:“既然你们两个互相都忍了对方那么久,就不要只在嘴皮子上下功夫。”
上一秒还在争吵的父亲和母亲,现在俨然两尊可笑的蜡像。他们被摆在圆形的餐桌旁,餐厅的正中央。整栋房子,连同院子车库,全都被封住了一样,静止在那里,了无生气,如同一个420平的蜡像馆。
我推开椅子,麻木地走向大门,手握向门把的一刻,甚至忘记了是向左扭还是向右扭。凭着惯性打开门走到玄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再待在这里一秒,我也会成为毫无知觉的蜡像......
手腕被猝不及防地拽住。是同我一样的活人,英琳。
“你要去哪里?”她口气很焦急。
“我想去透透气,我憋得太久了。”
她依然拖着我的手腕,手指像在空中拉扯到极致的线,箍紧我的皮肤,印出道道发白的印子。起初,我以为是我的手在颤抖,等到低头才明白那不过是被波及的震感,真正在发抖的是英琳。
她的头发,她的鼻子,她的嘴角,无一例外地在发抖。那双眼睛在摇动中变得模糊,使我快要看不清她的瞳孔。
“今天是大年三十。”一句普通的话,说得十分哀切。
有那么一刻,我想就这么放弃,留下来,陪她度过她一个人无法度过的难关。可当我看见她身后的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大门,只消一眼,那种几乎被蜡封住口鼻的窒息感再一次盈满胸腔,我还是硬生生抽开了手。
“就一会,我会回来的。”
我头也不回地冲向路灯照耀的黑暗中,一路疾走出小区,才停下来。空气鲜活地灌进肺里,我扶住膝盖喘了一会,接着往外走。
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多,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全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我一个人身处其中,好似棉花团里掺了一粒芝麻,是让人一眼就能确定的不和谐。
无知无觉地跟随着大部队,待回神时,鼻尖早已嗅到食物的香味。我才反应过来,看看四周,每年的大年三十,总会有无数游客或当地人赶来听文山寺的跨年钟声。长此以往,这条去往文山寺的必经小道,也就在大年三十这天摇身一变,成为供人群消磨时间的商业街道。
而文山寺,就在我家附近。
两侧绵延至远方的小摊,汇聚成涌动的星河,有烧烤摊,冰激凌,酸辣粉,也有用来逗小孩子的夹娃娃机和小型的旋转木马。烟气香气花气,笑声叫声吵嚷声,将五感搅得缭乱,但原本一个劲下沉的身体被这复杂的烟火气一熏,竟也渐渐的打起了知觉。
我停在一家射击游戏的摊前,付了十块钱,将一把黑色的玩具狙击枪握在手里。
我从小就与一般女生的爱好不一样,别的小女孩对着镜子梳羊角辫,给芭比娃娃穿衣服,我却喜欢拿一根小树枝,假装瞄准天空上的太阳。
波伏娃说过,女人不是天生,而是后天练成的。在放弃了似乎可以无所不能的小树枝后,我被礼仪老师禁锢在椅子上,椅子的靠背黏了胶水,哪怕只是轻轻靠一靠,也会留下无法抹去的“罪证”。我就这样,一步步成了女人。
我眯上一只眼,枪口瞄准了最左边粉色的气球。
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男人骂女人,女人爱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爱男人。
愚钝的女人,她的泼辣,她的斤斤计较,不过是试图证明自己被岁月践踏的爱情不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她最包容,最执拗,即使被现实抽了一个又一个耳光,也要与一具空壳厮守。
清脆的枪声响起,叫醒了气球,它们用爆炸的身躯,来回应枪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