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蛋糕(1 / 2)
我应当是个双性恋,但从没有跟任何人煞有介事地宣布,就像豹子看见麋鹿便会张开矫健的四肢一样,我也自然地选择了我喜欢的人相爱,然后发现那些人不是他们,而是她们。
在对着镜子训练如何微笑之前,我也跟许多人一样有过一段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时刻要黏在对方身边,以犯傻而自豪,一定要说“我爱你”来证明的恋爱。
还记得跟方艳梅刚在一起时,有一次我们约好了吃中饭。临下课还有10分钟,墙上的时钟走得特别慢,如同在人行道上奔跑着赶往目的地,前面却有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总是不偏不倚地挡住去路。
我没有用手去拨时针。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书包,直接跑出了教室。
那时的方艳梅对我来说就是连十分钟都不愿意拖延的等待。我一路小跑至宿舍楼下,躲在楼道里,对着手哈气。
外面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寒冷在裸露的脸颊上扎根。我正对着大开的楼道门,目睹长方形的缺口内亮如白昼,犹如高糊照片上的噪点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雪白。
但心是热的。
热到看什么都是粉红色。
后来常常被舍友拿这件事来取笑,说我迅猛得像森林里的金钱豹。我竟还有点骄傲,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夸赞。
而此时此刻,这只金钱豹再一次将我拉拔出不安与焦虑。它不时回头看看,指引我走上心里原本就铺设好的路。偌大的电梯厢内只有我和子悬两个人,我偏过头去,透过子悬那一边的镜面,看见她敲着裤腿的不安的手指。
我觉得好笑,“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唉,我瞒着他们,万一先平和俞箬生气怎么办。”
我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你就把责任都推给我好了。”
她白我一眼,“对了,以防万一得提醒你一句,千万别提闹闹。”
我一头雾水,“闹闹是谁?”
原谅我的坏记性,毕竟这个闹闹实在是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子悬只好再一次向我科普了闹闹与先平的关系。原来一周前,他们两个就已经分手了,先平用冷暴力分得手,然后无缝衔接了照片上的女孩琦玉。
“草——”我刚吐出这一个字,好巧不巧的,门被打开,而开门的人正是先平。
由于刚刚知道了这些事,我看他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善。他看我的眼神也是,像汤姆和杰瑞里的老鼠杰瑞,突然看到小窝门口堵着笨猫汤姆,惊讶之中带着点警惕。
一个眼神就使我确信,我和俞箬之间的事,他肯定知道的**不离十。
“你不是说不来了吗?”他笑着打量我,整具身体依旧挡在门口,又看向子悬,“你早知道?”
子悬支支吾吾的,我提起手里的包装袋,摆在先平眼前,“你看,我还特地给你们做了雪花酥,怎么,不欢迎我?”
他握住门把的手稍稍松了些,门也向外开得更大,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终于要放行了,可是很快就证明这只是一种错觉。先平的身体依旧牢牢地堵住了空隙。
“为什么突然又来了?”
好家伙,一定要搞清楚我来的目的。
我只好笑着问,“你和琦玉怎么样?”
先平一愣,眼珠滴溜溜地转到了子悬脸上,显然明白了信息来源的渠道。
趁着他出神时,说时迟那时快,我立马扒住门框用力向外一拉,拽着子悬从空隙里侧身闪了进去。两脚稳稳地踩上玄关的地面,我才收敛起礼貌的笑容,抱着双臂,对刚刚才反应过来的先平摇了摇头。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
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别将警惕和敌意写在脸上,万一我以后和俞箬在一起了,你岂不是很尴尬。”
似乎被我的笃定所震慑,一向能说会道的先平也卡了壳。这时过道里一阵沙沙,像两个塑料袋在相互摩擦的声音,“你怎么开个门开这么久,谁来了——”
六天不见的俞箬出现在这条硝烟弥漫的走廊,脚上还套着蓝色的鞋套。
玄关里总共有三个人,可她的眼睛并没有移动的过程,因为自伊始,她的视线就始终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我依旧读不懂她的表情,突然扯了一下嘴角,是高兴?嘴巴微张又很快合上,眉宇间隆起,是有无法诉说的难言之隐?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我,我晃晃袋子,说:“雪花酥要趁新鲜吃。”然后套上两个鞋套,从俞箬身边擦肩而过。
疯了,竟然连雪花酥要趁新鲜吃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来王艺家的总共有八个人。除了子悬,以及后来相熟的先平、俞箬,其余的都停留在高二时说过一两句话的水平,尴尬可想而知。幸好王艺待我十分热情,还一再夸赞雪花酥好吃,其他人也都点头应和,原本满满的一袋子很快就空空如也。
我在或坐或站的人头里找到俞箬。她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垂着眼,以极慢的速度吃一块雪花酥。
我深谙初次拜访他人的礼节——别让屁股粘上椅子。在座的除了我都是王艺家的常客,当他们在客厅里一块打王者荣耀时,我在厨房里帮忙打鸡蛋。
子悬一块钻进来帮忙,我感动得要命,“等以后我发达了,你结婚时给你包个十万的红包。”
“说好的哦,赖皮是小狗。”她伸出小拇指要与我拉钩。
我瞬间装聋作哑,转头去看空气。王艺在一旁哈哈大笑。
待在厨房里的短暂的时间 ,就像躲进了一个安全的防空洞,我知道俞箬就在厨房的玻璃门外,好好地待在客厅打游戏。可几天下来第一次,我不知不觉松懈了全部的神经,打着七八个鸡蛋,甚至说笑间忘记了俞箬的存在。
当然,事情是不会像打鸡蛋那么容易的。
中途,我和子悬回到客厅休息。一伙人凑在俞箬身边,几个男生脸上洋溢着羡慕之情,而女生口上虽发出“哇”的赞叹,神情却不以为意。
我一下子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子悬,万瑾,你们快过来看——”一个女生兴奋地向我们招手,“看俞箬的女朋友——”
果然。
听到我的名字,俞箬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扫了我一眼,拿着手机的胳膊依然笔直地伸着。
我笑了一下,走过去。招呼我们的女生叫陈凡,生怕我看不见似的闪到一边,让出一大个空位给我。还是那一张我和子悬已经看过的照片,我僵硬地点点头。
“是蛮漂亮的。”嘴上赞叹着。
俞箬的性取向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看过照片的热情促使大家对她和竹花的事情刨根问底,她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对周围或好奇或打趣的疑问一视同仁,一面想一面答,不好意思的就挠挠头发,以装傻充愣来一笔带过。
我作为围观群众的一份子,却一点也没感到八卦的轻松,呼吸渐渐的很不通畅,仿佛鼻腔里飘进了柳絮,咽到喉咙,形成一块上不去下不来的异物。
“万瑾,能过来帮个忙吗?”王艺从厨房的门口探出脑袋。
如得救星,我赶紧跑过去,这时背后传来陈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你会去找她的吧,会吧?”
至于俞箬的回答,我记不得了,或许是潜意识里自动屏蔽了吧。
王艺递给我一个大茶壶,里面装着黄澄澄的煮好的南瓜羹,“外面桌子上有鸡头米,把两个混到一个碗里。”
我依言照做。浓稠的南瓜羹顺着壶嘴迟钝地铺在碗底的鸡头米上,举着茶壶时,我用大臂发力,肩膀和脊背依旧保持一条直线。小时候的礼仪老师告诉我,这个诀窍可以使类似倒水的动作都显得优雅无比。
英琳出生时,家里尚还处于刚够温饱的水平。等我降生了,妈妈已经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琢磨一些锦上添花的事,比如将小女儿送进礼仪培训班。
等到我开始能够独立思考,我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社会对于衡量女性价值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是否已婚。再延伸的话,便是配偶财力、权力、性格、外貌这四个方面的综合考量,最后结算出的分数,便等同于女性的价值。
当我的妈妈将在那个年代也算一笔巨款的一万块交给前台小姐时,她一定是希望这项投资能够多多少少令小女儿未来的爱情少受些波折,却没想到她的女儿用着一万块学来的诀窍,眼里心里依旧饱尝求而不得的苦涩。
吃饭时,我和子悬坐在一起。俞箬去厨房拿了一把筷子,等她回来,整张桌子只剩下一个空位,在我的对面。
就是如此偶然的巧合,她踌躇一会,终于在大家发现异样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我几乎能够穿透她的头皮看见那大脑运作的齿轮咬合,末了,又觉得这样暗中窥伺的自己,可笑又可怜。
“老师,怎么这么多菜都放了香菜啊?”俞箬苦着一张脸。
“香菜香,你不吃就挑掉嘛。”
俞箬只好夹起一个鸡爪,用筷子拨掉表面的香菜。不过通过她咬了一口的脸色来看,香菜的味道应该十分顽固。
抱着小小报复一把的心理,我把桌面下原本叠在一起的双腿向前伸展,伸展,直到触到一个硬物。低头咀嚼鸡爪的俞箬抬起头,我避开她的视线,假装给子悬夹一块排骨。
脚尖相抵的触感消失了。
我忍住嘴角的笑意,将双腿向前伸,又碰到了某种阻碍 ,不过一瞬,那阻碍便再次消失。我越来越过分地拓展我的疆域,途中虽与对面的人不慎相撞,鉴于对方的一再忍让,我得以将腿在桌面下完全地伸展,舒服地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