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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沛之倒没有骗他,他们在报社又相见,原来是个副主编。只是不能再升迁,大约因为身体不好,据说是这样,又或者有别的缘故,但伊沛之不说,他也无由知道。
何栖朋随着走进伊沛之办公室里去,便总觉得外间女打字员的眼神有些异样。那两只眼珠射出滴溜溜的光线,先是停留在他脸上,后又低下头去笑一笑,他第一刻以为是娇羞,因为何栖朋确乎有些微以皮囊自矜,但旋即觉出不是,更像玩味。这就令他也不得不玩味了。
伊沛之后来请他吃饭,在家里。因为叫他拼凑稿子,他说来不及,伊沛之伸手来,扔给他一叠原料,朝他努了努嘴:“今天晚上。”
晚上,又是云间的雨天。沾了一脚的泥,踏在门厅的白瓷砖上都觉得局促,看着那黑泥印子,仿佛自己是块黑泥,这屋里其他陈设都跟他格格不入。伊沛之是租的房子,还是战前的楼,他住二层,底下一楼,是房东太太,本地人。他上了楼,轻轻敲响了门。
主人便迎出来,热切地叫他换了鞋,露出一双光脚。天气热,他不怕冷,没穿袜子,居然还脸红。但伊沛之也没穿,只着了一身睡衣,敞着领子,踩一双布鞋,到窗前拉开窗帘,低声道:“见笑,我才起来。”
报馆里很有些人是昼伏夜出的,这个何栖朋知道,倒不大稀奇。他跟着伊沛之进去,从领口看见白生生的肉身,像一朵纸花,在待价而沽。倒不是第一次见同性的身体,但是第一次坦荡得以这等目光去看人……但伊沛之究竟会不会给他呢,这也很难说。他没有把握。他们坐得近,伊沛之看着他写,手臂横亘面前,胸膛逼近,冒着热气。原来伊沛之是热的。他这样想。这男人看起来像是没有温度,竟也是热的。
其实这是什么傻话,活人都有体温。电话铃响了,在两层楼之间的位置,房东去接了,过一会儿便蹚蹚地走上楼来敲门:“伊同志,有找你的电话。”
伊沛之便问:“是谁?”
门外答道:“说是姓孟。”
伊沛之起身出去,却没关上门。开着,大抵为特意给何栖朋听。他说:“嗳,不用,不用来了……我今晚也不上报馆里去。真不去的,我很不舒服。”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伊沛之声音里就添了不耐烦:“不用你来,你忙你的就是……我说了,你来也是白来,我不下地给你开门。”
何栖朋侧身站在门边,听伊沛之上来,又噌地一下蹿回桌前去,拿起笔,装出一副没挪窝的模样。他自谓装得很像,不过伊沛之显然不信,也并不需要信,就坐下了,又凑在他身边,低声笑道:“是个熟人。我嫌他太腻了,麻烦得很。”
何栖朋讷讷片刻,像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最终只道:“你不舒服吗?”
伊沛之像是愣了一愣,说:“还好——总之他不来了。”
何栖朋写字,一笔歪了,全给涂黑,又重新往下写。到吃饭的时候,伊沛之拿出一套餐具,说是今早从单位回来路上新买的,还没有用,专拿给他。他心里差点想:“这是单为我买的?”
但伊沛之转瞬又说了:“家里柴米油盐,什么都要没。我早上回来困得很,但没了东西,只能撑着去买——到晚上才睁开眼。”
心脏扑通一声,这才又堕回了原位。方才简直在嗓子眼悬着,差点干呕。那便太丢人了,他在伊沛之面前不肯显得如此没见过世面。但伊沛之或许早瞧透了他。
他比伊沛之年纪小。这是一定的,虽然他没有问过。何栖朋的脸是健康的、青年人的脸,红润的脸上镶嵌着两枚晶黑的眼。那种黑又很古朴,不鲜亮,像江南水乡里人家屋檐上的瓦,看上去单纯无害。他也不矮,肩膀宽厚,但不显胖,只是骨架大,整个人像宽阔的平原,有任何的风景,都叫伊沛之一览无余。
伊沛之从他心间缓缓地流淌过去,咕嘟咕嘟,痒得很。他没问过伊沛之究竟有多大了,他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四岁,想伊沛之少说也比他大了十年有余,但全仗着天赋不显老,像年轻寡妇,穿一身孝服,更令风韵楚楚。他突然想问道:“孟先生是做什么的?”
伊沛之说:“是个学生罢了。原来因为采访认识的。”
语气很是不当一回事。何栖朋又不知说什么,只把稿纸举起来,递给伊沛之看,说:“我写好了。”
伊沛之道:“那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我还没有吃饭。”
买了冷碟的熟食,中午买的,还有个粽子,放在笼屉上,底下煮了点开水,把它蒸热。水又倒进暖壶里,这算是一举两得。何栖朋剥开绿色的粽子皮,慢慢地咬下一口,真是食不甘味。他不喜欢吃带肉的粽子,以前没吃过,他来云间之后,自己也没买过。实在是没有什么尝试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