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1 / 2)
县令和薛欢亭没有必要说假话。
难道是当年那个说要为民请命的倔强少年撒了谎吗?
他无力从心的时候不愿对强权低头, 等到登上高位, 却变了质?
万波波心情有些复杂, 她以为秋金衣变成一个糟糕的大人, 她会高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县令和薛欢亭的谈话还在继续, 话题却逐渐从讽刺朝政变为了亲子谈心,眼见父子俩互诉衷肠了,万波波失了耐心, 她破门而入, 面对那二人的目光, 微微一笑:
“好了, 温馨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到你们回答我问题的时间了。”
“你是谁?”县令显得要从容得多, “是欢亭口中的那名万姓修道者?”
万波波现在还没有解除女扮男装的幻术,在县令与薛欢亭眼中, 她还是少年的模样。
她对薛欢亭这种公子哥的存在没什么兴趣, 但这位县令就不同了。
万波波一个手刀就薛欢亭劈晕,在县令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解除了身上的幻术。
“我是那名修道者, 但也不仅仅如此。”恢复了少女模样的万波波嫣然一笑,“薛县令,你可还记得前朝的帝女?”
县令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喃喃道:“姓万, 你难道说……”
前朝有许多位公主, 但被称作帝女的只有那一位。
生母受宠,那名小公主被她擅长搞事的父皇赐名为“岁”。她也真是命硬,竟然顶着“万岁”这种夸张的名字,活蹦乱跳地长大了。随着年纪渐长,她的宠爱愈盛,还只有五岁时,就被荒唐的皇帝抱到朝堂上,慈爱地问道:
“阿岁可喜欢坐在这里?”
那时候薛县令还是朝中的七品小官,连朝堂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听当时在场的同僚感慨道:“帝女早慧多智,气度不凡,又得圣眷,看来本朝又要多一位女皇了。”
那时候前朝皇帝荒废朝政,大臣们早已失望透顶。当朝几位大学者奉命去替帝女启蒙,为她的天资惊叹,尽管六岁便定为皇太女早了点,但那也是众心所向。
直到秋金衣横空出世,改朝换代,帝女在逃亡途中不知去向。
薛县令的面色变幻莫测,最终还是维持住了恭敬的姿态,躬身行了一礼:“不知是帝女亲至,下官家中仆役遣散殆尽,只能以粗茶接待了。”
他无视晕倒在地的儿子,将万波波请至座上,亲自斟茶,将茶碗放到半温的合适温度,再双手捧着,送到万波波手上。
直到此刻,薛县令才接着斟茶的机会,将情绪敛藏,只有小指的颤抖泄露了他几分心思。
万波波接过茶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年父皇在位时,我还没见过你,不知这位大人名讳?”
“小人姓薛,名品言。才学浅薄,不足为道。故而先帝在位时,无缘得面殿下。”
“哦?可我怎么听说,薛大人曾在朝中担任高位?难不成我父皇眼拙,看不出薛大人才干,只有秋金衣能赏识你?”
薛县令额角沁出冷汗:“先帝朝中人才济济,而本朝人才不足,才让下官得以忝列其中。更何况那秋金衣反复无常,下官早已被他厌弃不在朝中任职,如今当着这县令的小官勉强度日。”
他说得圆滑,一面暗捧了前朝的臭脚,一面又将自己摘除与秋金衣的关系。
可万波波并不吃这套,她慢慢放下茶碗,盯着薛品言半秃的脑门瞧:
“可我怎么觉得,薛大人正是因为深受圣眷,才能混上这县令的美差的?”
她挥手阻止薛县令的辩驳,笑吟吟地说道:“你看,这十方宗可是潜藏于幕后的庞然大物,一般的大臣哪有资格触及他们的真面目?秋金衣派你协助他们办事,不正是说明你是他的心腹?”
她说到这里,不再看冷汗直冒的薛县令,转而端详起杯中的茶水:
“薛大人审时度势,短短几年就能获得秋金衣的信任,我可是佩服得很。你若是能将这份心思放几分到安岩县的百姓身上,也不至于在事情暴露后便想着连夜出逃。”
薛县令扑通一下跪下:“下官自知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只是欢亭这孩子还年轻,望殿下能放过他——”
“放过他?”万波波哼笑一声,“我放过他,然后让他用上你提前布置好的‘后手’,过上舒服日子?秋金衣欠你的,他肯定会护好你的儿子,若是薛欢亭识相,说不定以后还能借着这个恩情扶摇直上——而那些枉死的平民百姓呢?”
万波波托着腮,敛去了嘴角笑意,淡淡地望着他。
她还很年轻,长得又娇俏可人,比京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贵女还要精致几分。现在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坐在那里,原本应该是与上位者的气质相差甚远的。可薛县令却从这一眼中,感到了面对他的主子秋金衣时才有的压力。
他有些恍惚地想,听说前朝帝女与陛下是表兄妹关系,当年那件事发生前,还关系密切。陛下登基后,专为帝女修建了庙宇,亲自上了柱香。
若是当初陛下放弃篡位,以前朝皇帝对帝女的宠爱程度,怕是早早地便退位让贤,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怕就是眼前之人吧。
可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能关心的事了。
薛品言望了眼自己的儿子,帝女不好糊弄,他连儿子也救不了了。
他自知没有家世背景,只能靠对皇帝的绝对忠诚才能在朝野上占据一席位置。当初秋金衣成功篡位,他心中窃喜,早早地便去表忠心,这才入了他的眼。没曾想一心为了陛下,陛下却坐视他与元斐相斗,任由他沦为笑柄,再将走投无路的他逐出京城,当上了这偏僻之地的县令。
当那一道密旨传到他手里时,薛品言心里明白:
他这样的人,是没有选择权的。
他与镇国将军元斐不同,元斐是孤高的鹤,就算落入泥里,也能自己养好伤重归天上。而他不过是棋子,被执棋的人从棋盘上扔下,就只能哀哀地等着被捡回去。
他心中凄楚,再也绷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下官只求殿下……能让小儿死得快些,少些痛苦。他虽然清楚这些事,却并未造什么大孽,不过是护着下官,不愿让下官为难罢了……下官愿替他承受百倍痛楚,也算是还了这些年的父子债。”
万波波看他哭得真情实感,面色不动。她将茶碗端起,又斟满了,坐着看他哭到厥过去,才慢悠悠道:
“好了,我何时说要让薛欢亭死了?”
薛品言止了泪,愣怔地看着她。
“父债子偿——在我这里说不通的,薛欢亭罪不至死,但他到底会不会死,就看我心情了。”
万波波说着,对薛品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薛品言懂了她的意思,他闭上闭眼:
“殿下若有需要,下官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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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波波走出书房的时候,县令仍旧跪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她手里拖着还没有意识的薛欢亭,县令公子还不知道他父亲的命运,睡相安详得很。万波波似乎是拖得累了,把他往地上一扔,却转而拔出剑,指向庭院深处:
“出来。”
那道人影融在夜色中,气息难以感知,只是方才动了一下,才被万波波侥幸察觉。
察觉不出气息——很有可能比她强。万波波有些紧张,暗恨自己大意。
等到那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见春眉眼清亮,有些无措道:
“我,我破境之后,四处都找不到你,便问了那虫子。”
万波波在心中骂了句多嘴的七念虫,把剑收了起来,面色如常道:
“你破境怎么这样快,我还以为至少要一个时辰……”
霍见春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红了红:
“只是突然想通了些事情,便自然而然地突破了,我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他没有提到方才站在那里等了多久,万波波也不提。她想将薛欢亭重新提起来,霍见春快走几步,接过了这个差使:
“你肩伤未愈,脚上又添了新伤,我来吧。”
万波波挑起眉,看霍见春像提包一样把薛欢亭提起来,然后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万波波盯着他的手,心想这霍道友是不是破个境还顺道被夺舍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牵起女孩子的手来,都不害臊了?
今晚是满月,霍见春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我刚学会了不借助外物飞行,想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万波波更震惊了:没想到霍见春不仅主动牵了手,还提出要约会?这还是那个碰一碰就脸红的番茄精吗?
她趁着霍见春不备,倏然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耳朵。
霍见春惊得浑身一颤,差点把手中无辜的薛公子甩飞了去,眸中的羞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万波波这才放下心来:这还是霍道友,没被夺舍。
至于牵手与约会……毕竟是少年人,刚破了境,心情激动地想找人来炫耀吧?
她想到这里,从容地嗯了一声:“好,只是你确定要带着这家伙一起去?”
霍见春想了想,出手往薛欢亭的后颈又劈了一记:“单独放在红袖招容易丢,只要他醒不过来就是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很是君子,可话语中表露的意思却颇有万波波的流氓做派。
万波波又开始怀疑霍道友被夺舍了。
霍见春却是等不及了,他刚入空游境,浑身真力充盈,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而在意的女孩就在身边,他牵着她的手,她还答应要和他一起……
总之,霍见春感到快乐极了,生平第一次,他好像将那些烦恼都抛掷脑后了。
他牵着她的手,生平第一次御空飞行,天与地之间的气流向他涌来,像是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着向上去,他们离地越来越远,直达云层之上。霍见春随手给薛欢亭施了个浮空术,让他不至于掉下去。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护着万波波,让她将脚踩在云层上。
看似烟一般的云层在空游境的真力下凝为实体,踩上去软软的,就像真的毛毯一样。
万波波不禁微笑了起来。
她的师傅也带她飞过,不过那个笨蛋自顾自飞得老快,她被强大的风力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霍见春见她微笑,心中就像被什么填满了一样。
这是比剑术进步、得道破境还要让人愉快的感觉,明明相处了只有几天,有关她的记忆却比在山上十年都要来得清晰、深刻、温暖。
霍见春也短暂地为这种突然出现的新奇感情困惑过,不安过,可当他喝了点酒,在院子里找到闭眼睡去的少女时,心中鼓噪的情绪瞬间被安抚了。
这是他在意的女孩子。
只要明白这点就够了。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那些柔软可爱的手指微曲着,好像把他的心也跟着攥住了。他慌乱地挪开眼,对万波波说:
“我带了点心过来,你想尝一点吗?”
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无想宗的天才也想把心上人喜欢的东西都送给她。
两人盘腿坐在软软的云被上,那轮满月就在他们中央,霍见春目光柔软地注视着少女,她吃相不算优雅,但十分可爱,腮帮子鼓鼓的,淡粉的唇瓣上沾上了糕点屑,让他很想……
不,他在想什么?他才不想!
霍见春红着脸,将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
那种事情太早了,他还没有将他的心情告诉她呢。霍见春郑重地告诉自己。
可万波波就在他身边,只有他,两个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一波,又来了一波,让向来心无杂念的剑修感到心烦意乱。
他忍不住问自己:现在是个好时机吗?
如果现在告诉她的话,她可能会接受吗?
她也会像他一样,因为她的微笑、声音、存在感到呼吸困难吗?
他看向万波波,两人明明面对面坐着,他却觉得每看她一眼都是偷来的一般紧张。
万波波没有看他,她在看月亮。
这轮满月紧紧地挨着他们,好像触手可及一般。按理说,这应该是万波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赏月,可这样近的月亮,她总觉得似曾相似……
凌霄宫是皇宫里最高的建筑,也是幼时的她与父皇最爱去的地方。
父皇让她骑在头顶,从一层爬到顶层,总是气喘吁吁道;“老了,不行啦。”
小公主阿岁看着她父皇年轻英俊的脸,觉得这句“老了”十分可笑,便咯咯地笑起来。她那时候觉得父皇离老去还有很远,死更是难以想象的世界。
“阿岁是在笑我吗?”父皇会捏捏她胖嘟嘟的肉爪子,“我是真的老啦,人没老,心却老了。再过几年,就只能靠阿岁带我上来看月亮了。阿岁会愿意吗?”
“好吧,我愿意。”早慧的阿岁心里不以为意,嘴上敷衍地承诺道,“现在父皇背我看月亮,以后我背父皇看月亮。”
父皇开怀大笑,他让阿岁抓紧了,然后两人偷偷掀开瓦片,钻到了屋顶上去。
凌霄宫的屋顶很高,是小公主阿岁的世界里最高的地方,她坐在父皇怀里,看向那轮明月。
在她有些模糊的记忆里,那轮明月也是挨得很近。
甚至让她产生了虚幻的自信,只要向父皇撒娇,父皇就能替她摘下一般。
十年过去,万波波登上在比凌霄宫的屋顶还要高的地方。
可如今的她,已然明白了。
月亮是摘不下来的。
想为她摘月亮的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