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你是不是要走了?”胡余生以为不言是来告别的,她大概要出发去美国了。
“我不走了。”不言被他抱着,视线比他高,垂眼望着他,比她平时平视人的时候,少了些沉静多了些温软,鼻尖有点翘,山根又很流畅,落在胡余生眼里,简直是个温柔乡。
以至于“我不走了”这个消息,他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不走了?不去美国了?”
“嗯,不去了。”
呆子终于从他胡哥挑人的独特方式里挣脱出来,脱口而出,嚎了一声:“老胡,原来你不是同性恋啊?”
胡余生被呆子这种误食了狗屎一样的嚎叫扫了兴致,回头冲他吼了一声:“你他丫的才同性恋。”(注)
不言竟然就这么笑出了声,她声音清冷,然而这笑声却像是被阳光加了温,阳光将她的脸照的半明半暗,一半晒得暖暖的,一半落在清凉里,脸上是说不出的柔和,胡余生的心脏仿佛被烫了一下,多跳了几拍,腾不出心思跟呆子计较了,放下不言,牵着她手走了,躲开那个少根筋的呆子。
“为什么不去美国了?那你学业怎么办?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了?专门来看我的吗?你晚上是不是没地方住?”从宿舍楼走出好远,胡余生终于从漫长的惊讶于欢喜中醒过来,变成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不言话少,但这在胡余生面前似乎行不通,话少就得一直被问,可她跟池家的纠葛,从没跟胡余生提过,这些事情要带出她心底最隐秘最痛苦的回忆,她不愿,更不愿让他也去承受。
可他不问是尊重,那她不说是什么呢?对于胡余生来说,算不算没有全然的信任和依靠?
“我在,池周集团……”
胡余生的眼睛到现在还没有离开过不言的脸,从在楼下看见她的那刻开始,直到现在,一直在她脸上,虽然噼里啪啦问了一堆问题,却好像并不在乎答案,反应慢半拍似的,对“池周集团”四个字,也隔了几秒才抓到重点。
“池周集团?”
不言点点头:“刚去一个星期。”
胡余生:“……”
“你别问了,我慢慢跟你说……”
胡余生的再一波十万个为什么被不言打断,垂眼等着不言的后话。
“我妈妈,精神有问题……”不言顺了口气,开口的似乎并不艰难,也许真的已经过去了,岁月的尘埃一层一层将过去的事情掩盖,最终蒙了厚厚一层细土,看不出原来的面貌,疼痛也已经模糊不清。
“十年前,我生活在南省一个偏僻的山区,那时候我们那里很穷,有很多孩子上不起学,道路也不通畅,人们思想固化,也没有什么脑子,不懂得什么叫建设,一切都靠外面的人捐助、扶持,池安的爸爸就是那样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去我们那里做慈善。”
“捐助村里的孩子和生活很苦的老人,有时候还会带着一群记者和摄影师,他给我们那个不开化的小村子带去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还有钱,虽然在那里钱都没什么用,但还是人人都很喜欢。”
“他最后一次去那里,偏偏没带之前的那些记者和摄影师,只有四个人,两个警察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就是那次,我妈妈发病了,疯了一样地拿了把砍柴刀就要去砍他,我爸爸跟我妈妈在一起十年了,他反应很快地看出我妈妈的不对劲,及时拦住了,但最后,那把柴刀就砍在了我爸爸身上,我妈妈那次疯得特别厉害,大概疯的厉害了力气也变得特别大,一刀下去,我爸爸的肩膀就见骨了,但她并没有停止,仿佛鲜血更刺激她,她一刀一刀砍个不停,那时旁边有一些人在,就有些人上去拉,可是我妈妈手上柴刀乱挥,谁也不敢冒险,当时情况一团乱,我被别人使劲按着,没法上前,混乱里不知我爸爸就这么被我妈妈砍得血肉模糊。”
胡余生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张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太混乱了,我年纪小,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池安的爸爸受伤了,我妈妈手上的柴刀,砍在了他的要害,但人死,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虽然的确砍在了要害,但若救治及时,也不一定会死,只是,偏巧他在我们那里受伤,交通不便,也没有正规的医院和救治错失,就这么耽误了,死在我们那里。”
不言停下来,过去的事情说久远不久远,你以为它已经蒙尘舒淡,但像考古一样一丝一缕地被自己扒拉出来,却发现仍旧是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胡余生自打遇到不言的时候起,就知道她有一些不好的经历,但生于这个现代化的社会,穷尽他的想象,最多也只能想到父母早逝这样的情况。他怎么也不可能预料到,他们的早逝,竟然是这样残酷的。
“你……妈妈呢?”
“被警察带走了,后来因为精神病患者,不付法律责任,放了,进了精神病院,又自己跑了,行踪不明。”
“当时不是有警察在场吗?怎么会拦不住?”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而且,打我有记忆到那时候为止,我没有见过一次我妈妈真正发病,她最多也就是自己神神道道一下,从没伤过人,可是那时候发病发得那么严重,我始终觉得不正常。”
胡余生从前不问,并不代表不疑惑,他只是想给不言最大的尊重,如今,满心的疑惑一股脑化作心疼,搅得他心脏发紧。
眼前的女孩子,明明一笑就甜,却被现实磨得几乎不开笑脸。
他没有尝过任何不幸的滋味,他妈妈从小对他宽容,他爸爸虽然暴脾气,但从小给他的榜样立在那里,不说伟岸,至少是值得他在小朋友面前骄傲的,他爸脾气再怎么一点就着,却终究属于打是亲骂是爱的范畴,对他一不虐待二不嫌弃,对他妈更是千依百顺,怎么算,都能算上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没有经历过就无法感同身受,更何况是他这种从小吃惯了糖的人,又怎么去体会不言这种苦水里泡过来的人生?
胡余生只觉得自己全身都麻木了,他尽最大的努力,哪怕能想象得到一点点,哪怕能真正理解她一点点,都能让他好过一些,可他知道自己穷尽自己的想象,也不能体验到不言心里真实的疼痛。
舅舅去世的时候,不言崩溃成那样,却也还是渐渐撑起来了,他以为那是因为她坚强,可原来,是因为早已经历过更残忍的苦痛,是因为她的心,早已被剜过一刀,可一颗心,既非金石又非草木,这样一刀一刀剜下去,又能承受几次呢?
胡余生将眼前的人拉进怀里,手臂松软温柔地圈在她后背,却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这一生,他就算穷尽所有,也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
“因为这件事,池安没有了父亲,我说我会还,我们家欠他们家的命,我一定会还给他。”
那时候不言还小,天塌地覆的变故让她变得敏感要强,她说会还,却根本想不到,杀父之仇怎么才能还清,她既想不到以命抵命,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方式,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等她长大,她就一定能还得清,可是,怎么还呢?池安因为这件事,从小没有了父亲,跟着继母,跟个孤儿有什么区别?还是一个活在虎狼窝里的孤儿。
这世上没有月光宝盒,回不到从前,只要回不到从前,就没有什么债是能还得清的,借钱还钱也还有通货膨胀一说呢,更何况是人的一生?
不言贴在胡余生怀里没有动,她所做的,不过是给自己的良心讨一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