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上)(2 / 2)
所以,我退出才是最好的选择。这并非是为了保全他们俩,而是保全自己,保全剧团。它是杨老师带着我们辛辛苦苦创立的,不能有污点。”
塔矢心中一震,他确乎没有想到这一层。王恪算计五十岚,高雪浓从中反间,三方相互牵制,五十岚全无退路。薄薄一纸申请,竟成了她最后仅有的尊严。
塔矢沉默了。他自孩童时期就在父亲身边看到了不少棋手的苦痛挣扎。无法突破自己,难以超越别人,每个人都在这条路上负重前行。甚至是资质佼佼者也有屡屡受挫后一蹶不振,甘于平凡,永远在他人阴影下沉沦的。种种残酷,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而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并不十分明瞭所谓的残酷到底有多摧折人心。以往他只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决不能放弃前进。而今见五十岚淡然道出自己的绝境,塔矢心里似乎也触碰到了所谓的平淡之下,那份难以言说的苦楚。原来不是她不走,而是根本无路可走。
他将手覆在五十岚手背上,说道:“我啊,在不知道围棋是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棋了。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是下棋的料子,以后能接父亲的班。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在肯定我,还是为了讨好父亲而说些好听话。但不管如何,我从来都只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达到了自己棋力的天花板,再也无法前行了,该怎么办。曾经梦想的一切,岂不是都成空了?父亲跟我说,‘有时候,看清生活的真实并活下去,比自欺欺人的积极更需要勇气’。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不管你走也好留也好,哪怕不在我身边都好,只要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好地活下去,就行。”
阳光破开了垂垂的乌云,将第一缕最耀眼的光芒送到这里,一丝温暖在空气中荡漾起来。五十岚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耀眼,她蓦然双目噙泪,嗔道:“你干嘛说这样的话,我本来……本来都已经打算不再哭了。”说罢便伏在塔矢肩上落泪。塔矢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门外传来人们的脚步声与谈话声,有时伴着浅浅的欢笑,有时却是低低的哭泣。医院收藏着世间百态,有人在这里出生,有人在这里死去;有人在这里一眼望见地狱,也有人在这里奋力挣脱了死神的锁链。看惯了生死的医护们对这种种都不会有太多的情绪,高强度的细致工作也使得他们变得冷静从容,偶尔的悲伤和喜悦或许更像生活的一点调味品。
塔矢当时为五十岚单独开了间病房,本想让她能好好休息,但而今看来,这扇门只是好似将外界的种种隔开罢了。当然,尽管听到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天这家医院有多少人哭过,有多少人笑过,手术室的灯亮了几次,主刀的医生点了几次头,又摇了几次头;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有个戏曲演员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这年十七岁。
喧闹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又迎来了片刻的安静。塔矢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岚山秋天的枫叶很好看。那里还有一棵‘连理贤木’,两棵树的树干缠绕在一起生长,说是京都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五十岚颤着声音问,“那另外六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生活忽然一下子平静了,像一潭粘稠的死水一样,惊不起任何波澜。五十岚每日遵照医嘱,早睡早起,规律饮食,精神好了便出去晃悠。她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她每天都会弄出点小动静,让医生打消让自己出院的念头。还没得到剧团回国的消息,她不敢回家。王恪是知道她的住处的,她害怕。
塔矢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有时棋院和会所事情多,也只是坐坐便走,五十岚只好自己打发时间。不几日,医院各处都被她走遍了,科室里的医生护士也跟她颇为熟络,甚至得空还会聊她的八卦——
“塔矢君对你好像很上心。你不知道,你昏迷动手术那天,他可是整夜寸步不离呢……”“所以你跟塔矢君是怎么认识的?”“已经在一起了吧?”“塔矢君是怎么跟你表白的?”
五十岚一度被问烦了,只好打个哈哈溜到别处去。心想塔矢这家伙,出名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不少姐姐粉和阿姨粉?又想到自己而今跟塔矢,算是在一起了?应该算吧。留在日本,不就是应该跟塔矢在一起的吗?否则,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她大可以去欧洲,去美国,离这个伤心之地远远的。她心里又嘲笑起自己来,前些日子还在纠结工作与感情不能兼得,谁知命运早已将她的去处安排妥帖——以如此极端的方式。
以往的一切看似已经画上了句号,但她心里总不大安稳。这天,五十岚来到走廊,倚靠在玻璃围栏上往下望,这里的视角是极好的,整个大厅一览无余,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像细沙一样硌疼了她的眼睛。她心中猛地惊颤。
就像以前自己溜出去耍总能被王恪逮住一样,他好像总是不遗余力地搜寻着自己。所以五十岚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一定会来找,而且肯定找得到。
五十岚心头发慌发寒。王恪就在一楼咨询台出与护士说话——他一定是在打听什么,但这里的工作人员,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把病人的信息透露出去。五十岚后退了几步,半捂了脸,佯作从容地回到病房——她想跑,但不能,奔跑的身影在繁忙却有序的医院里显得太突兀,一旦被他捕捉到……
五十岚不敢想象自己与王恪对质的场景。跟他还能说什么呢?为了不让他知道雪浓已经告知自己真相,跟他一起“守护”这个残忍的秘密,然后将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啊,是我不小心摔倒受伤。是我喜欢塔矢亮,喜欢得不得了,宁愿放弃唱戏也要跟他在一起。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信任和栽培。
五十岚心中一阵冷笑。哪怕王恪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只要真相不被众人知晓,他就能理所当然地站在正义的一方指责他人。久而久之,他或许连自己曾经的好手段都可以忘记。
回到病房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常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从消防通道溜出住院部。她不敢走正门,只好绕路奔向后门,那里是一处停车场。她正慌忙往前跑时,一旁有辆车忽然打开车门。五十岚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被车门撂倒在地。
“嘿!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