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1 / 2)
20.生活
五十岚出院的那一天,东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这雪不大,夹杂着雨丝儿,打着窗户,在枯枝上、路上铺起薄薄的一层。五十岚走前还站在窗边痴痴地望着,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唱过的“冷雨敲窗梦难全”,心中一阵苦涩。平时负责照看五十岚的护士出来送了他们一段路,安慰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回去要继续好好养着,又叮嘱她不要干重活,末了,还羞羞答答地央塔矢给自己签名。
回家后,五十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原来的房间当做杂物房锁起来——连被子都没有搬出来,为此她情愿住另一个小房间。她的父母回来后大致知道了一些情况,故而未加劝阻。上锁之后,她就再没打开过门,她的母亲偶尔趁她不在家才进去打扫。里面的种种,她那满书柜的剧本,满衣柜的戏服,她的□□短刀,她的等身玩偶与她的戏曲梦、与她最不愿回首的记忆一起,统统原封不动地锁在里面。但她能做的也仅仅只是锁住,而无法完全将其销毁,毕竟那也曾是她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只是那个热闹的世界好似就此完全沉寂了。
她又更换了手机号码,甚至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换了。若是可以,她估计连家都想搬。这样,以前认识的所有人就再找不到她了。
后来,她插班去读高中,又考上了一个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此后塔矢再看她演奏乐器,便都是钢琴小提琴之类的。但她受伤的手臂无法操持乐器太久,故而不过浅尝辄止。
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原先与父母长年分居的她,而今远离了喧闹的舞台,再无鲜花与掌声,但她却享受到了家庭的快乐,又抓住学生时代的尾巴享受了做学生的乐趣。她的的确确是为之欢笑过的,但笑过之后,心里又越发落寞。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做或应该做的,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生活——或者说是无形的命运推动着往前走,毫无反抗之力。眼前好像确乎是一条充满阳光的大道,但她早就失去了以往冒险探索的兴趣。
——就这样吧,好像也还不错。她不止一次这样安慰自己。
若说生活还有什么是不变的,那大概是她和塔矢的关系了。塔矢是个极稳妥又简单的人。他以前的生活只有围棋,而今多了一个五十岚,就已经丰富得不行。忙碌的时候,他们几周才能见上一面。有时,只是在深夜彼此闲下来后打个电话,一边望着星空一边聊聊天,也就很满足了。若是有休假,他们也会一起出去旅行。他们看过了岚山秋天的枫叶,赏过清水寺的樱花,求过伏见稻荷的御守,喂过若草山的小鹿,看过小樽运河的雪,也泡过洞爷湖的温泉。有些地方本是塔矢曾经去过的,但再度走以前走过的路时,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收获。
而他与五十岚的事,也逐渐被周围的人知晓了。进藤曾在围棋会所里酸过他,说他自从有了女朋友,居然也会笑,又埋怨他跟自己下棋的时间变少了。塔矢无奈地回答:“毕竟除了下棋,谁愿意老是对着你那张臭脸。”于是两人又开始了不休的争执。
值得一提的是,在塔矢二十岁生日时,他父母送了一辆车给他。那天他自己去提车,偶遇了绪方。绪方就站在车店门口,手指夹着烟,缓缓地吞云吐雾,沉醉在尼古丁的诱惑中。一见塔矢,便说道,“呀,小亮,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应该要有一个成人礼。”
塔矢淡淡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绪方先生怎么在这里?”
“车坏了,送来修理。这里的大师傅不在,要放上一天。”
“你去哪?我送你吧。”
上了车后,绪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小盒东西,放到了车的暗格中,又关上了。塔矢瞥见了,但也没看清,便问道,“那是什么?”
绪方说:“按照我的经验,今天送你这个礼物最合适不过。祝贺你从今天开始是个成年人了。”又神秘一笑,“关键时刻要想起它来,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塔矢不明所以,随后也忘了去察看。后来,他还真的是到了某一个关键时刻才记起绪方这句话来。那天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晚入睡的一次,当他沉醉在温馨的余韵中半醒半睡之时,心里的的确确感激了绪方三秒钟。
再后来,五十岚大学毕业了。她是既有天赋又有才华的,不少知名的音乐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甚至还有人劝她出道成为歌手,但她却全都拒绝了,去做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音乐教师。当年,她便与塔矢结婚了。此后,圈内再有人提及五十岚时,只说她不过是急着要把自己嫁给日本最负盛名的青年棋士。只有五十岚和塔矢自己知道,生活的种种,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又过了好几年——后来五十岚再想起此事时,竟也记不真切了,大约是她与塔矢结婚后的第七、第八年吧。某天晚上饭后,他们牙牙学语的孩子缠着塔矢一起玩棋,塔矢便携了她去棋室玩耍。五十岚在厨房洗碗。一切都如往常一般。但这时,电话响了。
家里的电话好像很少在这个时候响过。五十岚这么想着,擦了擦手,来到客厅,拿起电话,“你好?”
“你好……是、是牧吗?五十岚牧?”另一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有点激动又有点迟疑,她颤着声音,说着。五十岚心中一颤,,好像已经成了一门遥远又熟悉的语言了。
“是我。你是……”五十岚只觉得鼻子一酸,以往的种种又涌上心头,“是黎露吗?”
黎露带着哭腔嗔道,“是我。你这人真坏,当初寄了封申请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也一直不在家,电话和手机都换了。你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让你担心了……”一时间,五十岚只觉得许多话堵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来。
“听说你很早就结婚了。过得还好吗?他对你好吗?”
“嗯。很好,都很好。”
“那个时候,我差点儿去警局告塔矢亮拐骗人口。”
五十岚噗嗤一笑,随即又觉得心中沉重,“你呢……你还好吗?剧团呢?杨老师呢?”
黎露叹道,“我在一个学校做老师……日子,也就那样吧,过得去。剧团的话,后来勉强运营了两年后就解散了。杨老悠闲自在地养老去了。想不到吧?我原来还以为杨老有多在乎这个剧团,现在看来不过是她退休后用来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一看拿不到甚么补贴,进项也不多,她说不要就不要,比谁都爽快。一朝遣散,各凭本事挣前程。她理你的死活?反正我们这么些个人,一辈子也爬不到她那个位置,对她造成不了威胁。她仍然还是那个台前幕后关爱后辈,推广国粹的和蔼可亲老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