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2 / 2)
两位午安。
年轻的一般警员和调查员看见一名褐发金眸的男子往他们的方向而非现场封条的方向走近,一般人都聚在那边议论,共享不安与勇气。
对方打扮很简单,墨绿色风衣、黑衬衫和西裤,褐色短靴,不像是记者,英俊的长相罕见地带有外放热情的气质,仪态倒给人一种专业人士的安心感。
你是凶手吗?调查员很快开起这个玩笑:犯罪者会回到现场。
哈哈哈,我可以列出一大堆不在场证明。
在警员犹豫该跟他说话抑或叫他后退时,男子拿出员工证自报身份:我不是记者。正在柏林自由大学任职,是个没什么成就的平庸人类学者。
警员点点头,虽然是无关人士,但他的专业很可能说出不一样的见解。
犯罪心理学家和法学家对这案件意见不一,你呢?调查员看得出不请自来的人类学家比自己年轻,也锐利地留意到他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
柏林出事之前,我没仔细研究过它们,现在才要开始对它有点想法。
瑟于特先生,呃,我遗憾地告诉你,上层不希望我们透露案件讯息……警员瞄了一眼调查员。
好啊,没问题。这回答令两人有些意外,那我可以改问你们个人想法吗?第一眼的印象、脑中最先浮现的感想之类。
调查员笑言:为什么不纠缠一下?说不定我们会不小心说溜嘴。
人类学家的工作和你们官方专家重迭不太好。既然我们活在同一个社会,那名杀人犯闯入了我们的空间,不尊重我们的共识,更使我想向第一手接触者确认凶手的犯案挑战到了我们什么底线,教人对案情满怀恐惧又百听不厌。
调查员不讨厌这种回答,比起记者,跟专家打交道总是乐趣满分:不只是欧洲人,犯人挑战的是全人类的极限。
极限……指的是道德上的极限?
警员喃喃自语:我想,凶手说不定是恶魔。
因为犯案手法令人发指?不过,凶手下手的对象都是成年男子,不属于一般意义上无抵抗能力的弱者。
所以,凶手在挑战人类能力的极限。调查员知道菜鸟也有相同的想法,便先说出来,以免新人为嘴巴封不住而自责。
我能理解为,看过犯案现场的人很容易诞生一种凶手在物理意味上可能是非人类的错觉吗?
有一个巨大的爪痕。年轻警员说的事不新鲜,最初案子发生时,瑞士警方还仔细地找来生物学家分析,但地球上没有一种动物有那么大的爪子,那代表这爪痕是人为的,而尸体的状况也间接证明了死者没被视为食物,一切是有智慧生物所为。
我们的专家把那爪痕认定是某种签名,我的同僚看得出那是烧出来的,烧成爪状的凹痕。注意,不是烧出符号 而是烧出——或说熔化出凹痕。那很花时间,而我们尚未辨明死亡与烧痕的顺序,目前觉得是先杀人再签名。
签名……人类学家的视线自然地往案发现场看,然后是观察地板的砖块,柏林案件发生在午夜的小区公园,周边建筑多住着敏感的中产阶级家庭,动物会留下爪痕示意地盘,人类会留下签名,除了是一种确认步骤,也可能是一种作为创作者的自我主张。
我们认为那些案子很残忍,有一点却不能否认。
……凶手视谋杀为创作?
警员坦率地说出高层专家没想过的感言:一切都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人类的美学居然容许我们从一堆血器肉骨之间思考构图学及符号学。
柯尔,你在上班?
刚醒来的卡列夫,感觉骨头都被睡散,肌肉被睡酸了,他以为自己睡了短短的一天,但见夕阳橘黄的光照射到被子上,卡列夫模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如自己所想。
戴上眼镜,把手机与电源连上,等候约一分钟,亮起的画面告诉他一件事:今天是五月九日,离他记忆最后的日期相距了约一个多月。
又是这样,卡列夫拔掉营养剂的针口,慢慢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往床沿的轮椅坐去,几乎要滑倒一样使不上力,他的大脑不客气地告诉他,你该吃点温热美味的东西。
五月的瑞士,太阳下山的时间接近一般意义上的夜晚,早已过了银行的下班时间,卡列夫到厨房煮晚餐之前先用电池不足的手机问柯尔的去向。
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四十分钟左右,柯尔便打开家门,那时卡列夫在吃罐头牛肉跟奶油煮出来的一盘面,可称得上蔬菜的佐料只有泡菜。
他不知道柯尔在四十分钟以前其实待在事发翌日,人心惶惶的柏林。
这次我又睡好久,不过我醒来了,而且很有精神!
卡列夫没有骗他,肚子填满了六成,肠胃热热的,四肢变得温暖,整个人像泡在暖水池里。
柯尔站在厨房附近,表情活像走错家门的小孩,这令沉睡者会心一笑。
是大日如来满足了,把你放回我身边了?
嗯,肯定跟柯尔很虔诚地为我祈祷有关系。
有些时候卡列夫觉得宗教信仰不是坏事,自私点想,起码它令柯尔愿意留下来,留在患上怪病的自己身边。
沉睡者醒来后,并未关心世界的局势、社会的动向,纯粹地为能再睁眼与爱人相见,共处而欢悦。
柯尔连外套都忘记脱掉,吃面的时候默默地掉泪。
之前我醒来的时间都不长,现在两小时过了,说不定可以撑几天。
卡列夫正用椰子油擦拭柯尔珍贵的铜佛像们,而柯尔在厨房清洁餐具锅器,在这段时间里他没讲几句话,只有卡列夫的说话声充满小屋。
每次看见家里放置的,占了一个衣柜空间的曼荼罗立体模型时,卡列夫都会心怀敬意,不是被中央最高大的大日如来与祂之下的八大菩萨雕像的法力影响,而是因为这个信仰装置做工之精细堪比天主教会的祭坛,一点都不符合他印象中内敛修持的东方信仰形象。
卡列夫,我爱你。
我也是,但这种示爱,会不会被其他信徒批评为执着?
大家都是动物,须弥众主不会介意。
柯尔简化其他的步骤,简单地供上七盘清水、鲜花、烧香,替干净的佛像们涂香,然后坛前以两个纸镇压住不知何时写好的手抄经文。
终于可以完结了。
完结什么?
卡列夫感觉自己快要晕眩在眼前的琉璃光铜和象形文字之间,柯尔双膝跪在地上,亲吻爱人用以烹调食物的双手,头靠爱人的大腿:寂寞的时光终于可以完结。你醒来了,我明天带你到医院做检查,很快地这个世界将回到可以计算的常轨,不用再进行调整的工作。
这些话语看似神秘,不过从柯尔的银行家身份理解,倒像是某种工作内容的介绍。
工作很累?
为了你,那不算什么。
是吗……
放在柯尔头上的手停止了抚摸,起初他没意会到发生什么事,等察觉时空静滞,卡列夫已陷入呼唤不醒的沉睡。
逗留德国境内连续杀害两人,迎来的确实是卡列夫至今最长一次醒来的时间,两小时九分。
柯尔别过脸,仰望他引以为傲的曼荼罗。
您们不能叫我将幸福的人全部杀掉,剪断所有的因缘业果。这样的人间世,卡列夫活不下去。
肯定是有什么错了——祭品工艺不成熟、时份错误、祭祀步骤有误……
或者,是杀害对象不符合要求的错?从挑选素材一刻算起,九次皆错。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