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去护心甲,空余衣裳在(上)(1 / 2)
我来至宫门外,却见守门者如往常一般,并无他样,这一颗不安的心倒也安定下来。随我一起坐在车里的大监面色却十分严肃,可我再多问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车马辘辘,颠得我心烦意乱。
“大监,究竟是什么事情,太后这么着急,不是西边已经平定战事了吗?”我再次问道。
大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只好作罢,可是太阳穴又突突的,冲得脑仁儿疼。今天的马车赶得很急,我能感觉出来,这仿佛并不是行走在宫路上,而是疾驰在原野,容不得半分拖沓。
待到了长乐宫,我站立在门外许久,不想进去。
“大人,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呢。”他终于开口说话。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若春水,飘着一些浮冰似的,始终那么安静。
大监引我至正殿门外,为我开了门,躬身请我进去,我看了他一眼,遂迈步进去。
殿里一个宫女都没有,阴淑丽自己坐在书案前,举着一张纸看,她身边点了好几盏灯,簇拥着她,好像围着一群花儿一样。我轻轻走上前去,拜了一拜,也轻声道:“太后长乐无忧,恭贺太后,西边的战乱平定了。”
她闻言才放下纸抬眼看我,虽然是笑着的,可是双眼空无,开口也是勉强才有些高兴的语气,“让他们通知你这件好事,他们办得利落。”
“应当立刻昭告天下,举国同庆。”我笑着答道。
她伸手唤我,“近前来,我最近总觉得有些头晕,这些信什么的,看不真切,你帮我一起看看,别漏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方趋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信纸,从头读来。不知怎的,一接过这纸来,只觉得耳边所有声音都落了下去,淡淡的灯影曳来曳去,倒真是看不真切。
“别只顾着自己看,读给我听。”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我才看了两句,于是不敢再向下看,从头为她读着:“新年元月,匈奴犯边已逾半载,国鄙大急。幸有征西大将军与车骑将军合力应之,几胜敌寇,方成楼地之功。边患解矣,单于勒讷为乌孙部所擒,于海晏斩首。南单于郎屯暂统各部,然多有后患,乌孙乞天子庇佑,悉得治理。兹事体大,唯陛下与太后决断之。另有国殇之报,念及天恩,恕臣……”读至此处,我只觉胸口顿闷,不经意瞥了一眼,竟发现——
“读下去。”我抬头看了一眼阴淑丽,她依然笑着。
我放下这张纸,强作镇定,想极力平复我自己的心,我张开口,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咬紧牙关,凝住眉毛,不敢动弹。阴淑丽的眼里已经泛起光亮,她叹了一口气,拿起信纸,淡淡道:“国殇,国殇,竟然……”话至此时,她兀然哽住,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最终又攥紧。
她陡然落泪,却无哭声,泪流到嘴角,她便伸舌头去舔舐,反复未几,她一手锤在了书案上,放声痛哭。我如何能忍住,只跟着她也哭了出来,重重地抽泣着,顿觉得恍恍惚惚,光阴回转,我郎与我执手相看。可是好真,好真,我来不及去反应,来不及说话,来不及告别。嘶哑的嚎啕,悲恸欲绝,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并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我们的曾经。
“胶玉,哀家的手没劲儿了,你替哀家写一篇布告吧,告诉天下人,这个好消息。”
她不再自称我。她睁不开的双眼里,也紧闭着曾经的那个她。
讣告和喜讯是同一天颁发的,两篇都出自我手,这或许是对我最大的残忍以及宽慰。大魏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高兴的自然是老百姓,他们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担心征兵、徭役。悲伤的,则是阴氏和赛氏。元来都是旁人眼里的欢声笑语,倒全成了我心头的冷苦辛酸。
我悲伤吗?
我并不悲伤。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确实很难接受,我悲伤,可是当我提笔开始写讣告的时候,我忽然跨过了这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我已经哭不出来了。然而,我并不能释怀,已经四天,我没有睡过觉了。
闭上眼,就会想阿道的怀抱,睁开眼,就会想阿道的面容。我已经好几次看到他就站在门外,可是定睛再看,一个人也没有。
还有赛云。
真是怀念啊,上次见赛云的日子,好像也过去没多久。
“子漆,宫里来人传话了。”这几日,林珏他们并没来安慰我,他们是知道我的,越安慰,只能适得其反。这也是他这几日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着问道:“什么事?”
“两位将军的遗体已经在运回的途中了,和信一起发出的,今天得了来报,再有半个月就能到洛阳了。”他站在我旁边,平静地说完了这些话。
“嗯。”我最害怕的事终于来了。我怎么能看他们的遗体呢。我怎么敢呢。
林珏微微叹气,轻至太难察觉,而我却听见了,他的叹息,流过耳畔,一点一点的,勾起我的回忆。
我紧闭上眼,不敢去想,那些话,那些景,耳目之间却早已盈满无隙。我还有好多话未说,关于我的家族,我的亲人,我的曾经。约定真的是不可当真的东西,如今悔恨全是因为当初的相信,我怎么就相信还会再见面呢。可是那时,我真的相信他很快就回来。或许我俩本无什么缘分,强作的一对,为天拆散。
阿道,我也好想死。
“你们是谁啊!”
又过了三日,我在房内收拾起阿道的衣物,他留在我这里的好几件衣服,都尚有一股皂角的清气。我时常抱着它们入睡,可现在却教我不敢再细看。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玉髓疾厉的喊叫。
“你们这是强闯民宅知道吗,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你们想干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一转身,林珏推门进来。
他十分着急,神情非常不好看,“子漆,来了一帮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是来势汹汹,指名要找你。”
我一愣,半天没换过神来,“嗯?”
林珏一步走了进来,“我听他们话里话外,都是寻仇的,你还是快些走偏院躲出去的好。”
“躲?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吗?”我疑惑地看着林珏。
说话之间,这帮人便吵闹着闯到后院来。
“屋子里的可是便嬖胶玉?”房门大开,任谁也看得见我。
林珏本来还一把拽住了我,结果我硬是推开他走了出去。一出门,阳光针扎似的刺眼,我不禁伸手挡在了头上,才定睛看这些人。看身量,是侍卫兵丁,虽然都是寻常打扮,但是我大概知道这些人的来路。
“不知道御阊司的诸位来我这儿做什么。”
玉髓正在跟前拦着他们,一听我说他们是御阊司的,也不免惊诧。
为首的那个人站定身形,拿眼打量着我,冷声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御阊司的,真是不一般啊,难怪未丙和其冲他们折损在你手里!”
我本以为他们是奔着阿道的事情来找我的,却不想是这两个人。连累当时看门的御阊司侍卫,确实让我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