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雅拉瓦剧场（2）
雅拉瓦被押进牢房时，冰冷潮湿的墙面长满了青苔。
木桶放在黑暗的角落，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房内有着三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一个头发灰白，一个骨瘦如柴，一个通体伤痕，抽着烟卷。
雅拉瓦在牢房待了三日，忍不住和他们说话。
雅拉瓦指着头发灰白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学者，手指指节的老茧证明你总握着笔尖。你思考过生存与死亡，权衡过和平与征战，批判过幸福和悲伤，甚至藐视过世俗，歌颂过灵魂的自由和思想的奔放。你曾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你的步伐停留在书房的方寸之内，思维却到过旷野和边疆。
告诉我，你是如何被困在了这里。你的思想也在此地，还是仍遨游在世界各地。
头发灰白的男人看了雅拉瓦一眼，往角落蜷缩地更厉害。他浑浊的目光流露出悲伤，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惶恐与困惑。
他说：灰白的头发记录着岁月的漫长，你听不见它走过的声音，它却夺走发须的色彩。你无法看清它的轮廓，它却让眼球浑浊泛黄。你无法触摸它的形状，它却在面颊留下一道一道的爪痕，鲜血淋漓，你却不痛不痒。
我曾以为我无所不知，我有眼睛能看，有嘴巴能讲。我有笔能写，还能用双腿走到舞台上，大声地念出我的思想。
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为何如此运转，知道地下的江河湖海何时掀起风浪。我知道一个人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我还能知晓他这么说的动机，他渴望达到的目的。
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有的只是没有仔细观察和不敢说出口的人。所有的真相都摆在眼前，可他们却宁可撒谎。
于是我决定做那一个诚实的人，我要逼着他们正视真相。
所以我曾经的工作就是揭露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撕破一张又一张的伪装。
我的声音越大，说出的真相越骇人，他们就聚拢得越多，越如饥似渴。那一双双眼睛看着我，充满了渴求与期盼。
那是我最大的安慰与奖赏，因为我可以以此告诉自己，所有人都想要真相，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有胆量。
然而我却被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坑害。
当我接到了那个包裹，里面露出的石块让我好奇不已又震惊万分。它给我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好似我之前的无所不知只不过井底之蛙的侃侃而谈。它带来的力量让我看到了更多，我不需要翻阅书籍就能明晰事实。不需要踏破铁鞋，就能一览无余。
我可以看着新闻就辨析真伪，我可以与人握手就探知内心，我可以足不出户就说明天气，今天下雨还是明天有雾，电闪雷鸣还是大雨滂沱。
我真正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我也因此有了新的想法，有了新的企图。
我不知道包裹从哪里来，交给我的人也没有时间说明就被杀害。所以我把这当成使命，我以为是冥冥中注定让我做那个揭露一切的人。于是我要用更尖锐的鼻尖扎入气囊，让所有虚假的膨胀都烟消云散。
我要审判世上的种种，因为只有我才能决定他们到底是无辜还是罪恶滔天。
然而我却不知道，我错把傲慢看成使命。我推卸了心中的恶，将之包装成正义的模样。
我看到了这个包裹的历史，我看到它走过的每一寸土壤。我看到接过它的双手，还看到双手主人的面庞。那些面庞偷天换日，说出的谎一辈子也讲不完。他们造出了世界的假象，那是最符合他们预期的模样。面具底下是颓败的风景，可谎言的河流却浸透了每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视线，堵住了他们的耳畔。
我走到最高的楼顶望着底下的火柴框，感觉到信心溢满胸腔。我憎恶被当成无知者耍弄，所以我要让自作聪明的人被揭穿。
我用力地呐喊，那是我最大的声音。我不停地演讲，那是我最多的话语。我不断地解答，直到那破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势不可挡。
我每一天回去用那个包裹看到更多的东西，第二天便把所知的一切公之于众。
我说这是为了他们好，起先确实是如此。然而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我渴望看到更多的人聚集在脚边，我渴望自己才是站在顶端的存在，渴望世界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更改。
这不是正义，这是傲慢。
所以不知不觉地，我不再说出真相。我也开始说谎，但我却有力量。因为我的谎言就是真相，从我嘴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相。我已经成为了那个包裹历史的一部分，它正在逼着历史重演，让我担起消散在洪波里的角色。
而我却因恐惧这绝对的权威被夺走，被质疑，宁可假装一无所知，也戴上了面具和伪装。
直到那一天我回到家中，那个包裹却捧在别人的怀里。他们将我和它分离开来，把我投入冰冷的监狱。于是那包裹成了他们的武器，那一刻我便知道，他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将和我说的一样变成真理。
起初我还在想我不会就此结束，因为人们是相信我的，需要我的。他们想要的是真相，是我的真相，而不是那美好的虚幻。
然而我却想错了。
我可以从电视中看到新闻，我可以从狱警里听到谈话，我可以读报纸，和人交流，然而我的存在就像一场大雨淋过，阳光晒上好几天，原本世界是怎样还是怎样。
我又感到了愤怒，感到了憋屈。可这样的情绪也是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好一段日子，慢慢地，我感到困惑和迷茫。
雅拉瓦：那现在呢，现在你感觉到了什么？
男人：现在，我只感到了无知。我知道所有事情运行的方式，却不知道他们如此运行的根源。我看到了所有的真实，却未曾深究为何造出假象。我以为人们是需要真相才聚拢，却忘了好奇是人的天性，对未知的恐惧也是人的天性。
我剖析了世界，却未曾剖析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