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夸》(另外短篇,无关《》)(2 / 2)
五.
外面饭局不知道什麽时候散的,江木通进卧室时,程又颐趴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体贴地放了杯水在床头柜上——那天之后他重新买了一个烧水器,也常备两箱矿泉水,为的程又颐不必在想喝水的时候找不到一点水源——又弯腰给程又颐拉上被子,结果手一重,有人握上来。
是程又颐,他醒了,紧攥着手看床边,似梦非梦的。
壁灯让江木通的脸看上去格外温和,他慢慢抽回手,连拒绝和告辞都说得像情话。
程又颐想自己是踩在棉花上的,牙齿底下好甜,流窜到舌尖却是酸苦味,那气味在随后孤身的寂静中更是变本加厉,生生要把他的齿根撬断。也是这阵酸苦味和它伴随的疼痛迫使他无法开口,只好伏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瞧着天亮了,是黎明,光却阻隔在厚重的窗帘后,照不到他脸上。
他爬下床拉开窗帘,却意外发现外面是阴天,他向往的黎明身后不是阳光,而是沉重的雾气。
程又颐是个极爱抱侥幸心理的人。追求江木通时,他每次看似孤注一掷的表白都是他心血来潮的坏脾气作祟,玩笑话说得多了,谁都不得不相信。
江木通拒绝过上百次,千万次,最后还是软下语气说那我们试试。程又颐不乏得意地和身边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功绩,虽然那时,他外号财大气粗,做人嚣张跋扈,所谓“朋友”早在大一下学期就分道扬镳,各走独木桥,他却每天他抱着他的跑车钥匙,浑浑噩噩,不知道今天还能扬言撬动哪一个朋友。
好在他有了江木通,这些也都不算什麽事了。
也许是情的双重加持,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非常依赖江木通,依赖到最后,剔除这份依赖便成了抽筋削骨。
程又颐并不想这样,他希望自己可以洒脱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回头,不要挽留。在这之前,他设想过上千种再会江木通的方式,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自己带着行李搬回这座房子,可能是他害怕,恐惧外界仓皇,便下意识躲回这只港口,即便起初也是他主动乘船驶离的。
面对生活,程又颐想过逃跑,逃到天涯海角,就可以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可最终没有。他允许自己再会江木通已然是最后的勇气,这份勇气耗损太多,导致他连吐露实情讲真话的气力都不再拥有。
很奇怪,程又颐觉得很奇怪,他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只是在今年冬天的时候,独独今年的冬天,他遇见江木通,本能地示了弱。至于原因,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
不过后来程又颐就大致想明白了,他想自己可能是畏惧江木通的,也畏惧这个冬天,倒在沙发上眺望窗外时,熹微的阳光砰地一声在眼底炸开,光成了黑暗,他也堕了时空隧道。
六.
程又颐见过最意气风发的江木通。
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前途不可限量,和校友合作创业,没日没夜地策划开会,眼睛熬得通红却乐此不疲。同时,也是那时候,他最爱程又颐。
后来程又颐总想,或许是那会儿他们把爱用得太过,导致未来的喜恶被透支,等匆忙去挽留查询时,情感和时间提示他们为时已晚。
于是程又颐便懂了,盛极必衰适用于一切事物。
说不清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在学校自习室埋头苦学时,接到的静音电话永远不再显示江木通。如果不是半夜枕边睡的人是对方,程又颐想或许这段感情就得自行学着生拉硬扯了。
江木通的事业遭到重击,程又颐很清楚,可他帮不上忙,他忙着学习,躲避身后张口吃人的债务怪兽,它鼻尖朝他,马上就要叼他进嘴。
那段时间时常有人出入学校要求找化学系的程又颐,他从来不敢出去,蹲在实验桌底下浑噩想着江木通。他想命运可能也会传染,当江木通事业滑铁卢时,程又颐也背上了天债。而这份重担的施与者,是曾经给予他所有的父母。
后来江木通出事,程又颐去探望的那天晚上,他在医院门口遇见一对父女。
他们其实不太引人注目,程又颐也只是恰好瞥见:父亲抱着孩子,他们的两张脸紧紧依靠。站在这个位置,也许父亲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就住在人群背后那幢通明的住院楼里。
那时他奇怪看着这副场景,发觉自己是体会不到这种亲属脚跨深渊的煎熬的,他的父母并不给予他这个机会。他们直白而赤裸,在生意失败,公司宣布破产的后一天晚上,强撑着疲累收拾东西,在程又颐眼前,穿过他脚下的木质楼梯,就这麽急匆匆地背他而去了。
程又颐亲眼瞧着这对父母的背叛,没有恳求,也没有质问,只是如同灵魂出窍一般地旁窥着。他在死寂的阴森别墅里坐了一夜,随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江木通,他自愧着人生的变故,偶尔想起江木通的那句话:在这个资源稀缺的国度,平凡人忍受着平凡的痛苦。
这痛苦从不轻松,它鞭笞压迫着脆弱无知的世人,一点点消耗着耐心和魄力,直到他们抗受不住,哀叫着跪下来,磕破额头以求宽恕。
程又颐在跪下来之前仍在瞎想,他想江木通。
江木通,他会跪下来吗?他仿佛一直在反驳,为证明自己并不平庸而抗争,可世人力量怎麽能和命运抵抗。
程又颐略带狠毒地想,江木通,他的膝盖已经跪了一边。
跪吧,他念叨着。有什麽可怕,只要江木通也跪下来,他们还是能一道,哪怕作为奴役只能伏跪在命运脚下,也好过丢了半条命,淌过河,能把河水都浸染得乌红。
跪吧。他劝告江木通,接着自己先跪了下去。
咚——
他跪得膝盖尽碎。
南柯一梦,大梦初醒,程又颐明白了,他臣服命运的后果,是他活成了想象中的江木通。
七.
有时候程又颐也想问一问江木通到底在想什麽,那场大病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疑虑,他一觉醒来仍然言语温和,比起江莘的气急败坏,他显得更像一个旁观者。又大概是因为他的旁观态度过于显然与坦荡,仿佛过去三年不过一场大梦,他不再苛责,致使程又颐也不敢徘徊了。
但偶尔,只是偶尔,程又颐会感到好奇,他的好奇因为问题的暧昧也显得略带缠绵:当初江木通为什麽会答应试一试?
“我日记里有写。”
阴沉的夜晚,他们头一回相对而坐。
这是几天前的饭局之后,程又颐第一次忐忑又直率地看着江木通的眼睛。他不止一次对自己强调,江木通是会骗人的,他在笑,可未必是快乐。
随后他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不久之前他还一再警告自己不要率先提及这段感情,如同在嘴唇前抵上一根手指。他把情当做天机,不可说,而说破天机惊煞人,他不想惊扰平静的自己。
江木通从一只纸箱底部翻出一本日记,他似乎看过许多遍,目标咬得很精准,然后把日记本递给程又颐。
“今天程同学又来了,他居然戴了粉色的帽子,很可爱。”
生涩的口吻似乎是因为他不擅长在隐秘的日记中提及外人,笔尖挺了半晌才继续。他写了一个“程又颐”,空一行,“我想试一试。”
简单的一小面内容,最显眼的是那一小块黑点。
程又颐幻想当时的江木通是怎麽思考的,他会在脑海中拷问他吗,为他平日的一举一动打分,衡量这份感情的真挚度究竟有多少。
江木通是犹豫的,程又颐知道。
“日记里写得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当时怎麽就突然想试一试了,可能是喜欢很久吧,才会莫名其妙这样想。”江木通说,把日记本从程又颐手里慢慢抽出来,“这本也写完了,我原本收拾好准备搬回家的,结果工作太忙,一直没回去过。”
程又颐忽然急切地重新抢回本子,他慌忙中出错,不小心撕了一页纸,胡乱在衣服上蹭掉手心的汗,最后顿在本子的第一面。
“WHY SO SERIOUS?”江木通问。
程又颐回想过去的事情,总会埋怨自己过于刨根究底,好奇像是他的本能,他乐于探究江木通的任何,他的生活,他的情绪,他的爱憎。然而这一切只要安上了江木通的名字,便统统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为什麽这麽严肃?江木通张口问他,仿佛在好久之前就预料到了今天他的惶惑失措。
但这个江木通并不是眼前的江木通,他们仅代表着江木通的一部分,真正的江木通是浮在半空的,他审视着,目睹着一切丑陋阴暗的怪现状,冷漠地面对所有人的痛苦。
为什麽这麽严肃?江木通在问这个。
……
不是的!程又颐瞳孔紧缩,全身遭受的猛烈攻击使他情不自禁扬起脖颈,渐灭的灯光照亮他灰暗的眼睛,刹那间他醍醐灌顶。
那个完整的江木通,他并没有询问所有人的严肃和好奇,而是在说,他说:自始至终,何必如此认真?
八.
程又颐搬回来那天阳光温暖,离开那天则晨光熹微,江木通靠在窗边,发现来接他的人是化学系有名的老教授,还调侃他是名师出高徒。
程又颐在屋子里折腾半天,他的行李箱滚轮早在来的时候就掉了,他强压着恼怒想要给它安上一条腿,它却不肯。程又颐是怨恨的,他已经甩掉羞耻心可以接受它,它却消极怠工,怎麽也动不了。
后来是江木通拿出自己的箱子给他装行李。
“我也不出去,一般都短出差,箱子给你吧。”他这样解释。
程又颐没有扭捏,他摊开箱子,把衣物一件件挪过去,最后塞完了,还剩一大块空白。江木通看着笑了,他也跟着笑。老教授拄着拐杖进门来催,恰好江木通给他放些书进去,勉强把箱子塞满。
临走前程又颐朝江木通挥了挥手,他没有说再会,甚至没有说话,一坐上车,车窗就都升了起来,江木通的脸被隔绝在外,他也不想分辨他的神情是喜是忧,或者干脆什麽表情都不是。
车子发动,驶出一米,两米,十米,二十米,拐弯。
程又颐和老教授说着话,检查了证件和机票,一切妥当后,车厢寂静,他靠着几乎要安稳地睡着,又被一阵突然的抽搐激醒。
茫然一阵,他从背包里翻出一本足足有半截食指厚的金融杂志,一页一页地翻,在某一页的最下角找出一个用黑笔圈描的名字。
“江木通,木通是中药名,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叫这个名字,但也许这个名字是最适合我的,所以我才拥有它。”江木通说,意思听来像是他缺失万物,能够拥有的只有这样一个姓名。
“程又颐,没有含义。”他试图模仿那样一句话,却发现自己遣词造句过于拙劣,半句话都说不下去。
这就是他和江木通的区别了。
临近机场,程又颐匆匆翻完那本杂志,教授让他准备下车时,他把杂志放进背包,一不留神杂志掉落,封面被暴力撕毁,露出第一页上的“WHY SO SERIOUS?”,他捡起重新放进背包。
和周围的多数人一样,他们告别拥抱,老教授抚了抚他的肩膀:“珍惜机会。”程又颐深深鞠躬,脸直压地面,胸腔的逼仄让他一瞬间有窒息的感受。
他的脸上绽开笑容,无拘似的。
程又颐走了,他的背影一再佝偻,一再紧缩,最后小无可小,消失不见。
FI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