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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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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他将手稿还给了乔万尼,没有说话。

“不好吗?”——这难免让乔万尼感到忐忑。

“我怕过多的赞美会让你骄傲。”洛伦佐笑了。

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洛伦佐说:“很多年前,我也曾想过要做一名画家。不过,显而易见地,我没能如愿以偿。”

“为什么?”

“我的祖父拒绝了我。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鉴赏家,一眼就看出我没能从圣路加那里继承多少天赋。”洛伦佐说,“如今我看见你,才确信他所言不假。”

乔万尼摇头笑了。

他在公爵身边支起画板,赤血石做的笔尖在纸流畅地滑动,勾勒出红棕色的线条。洛伦佐不再打扰他,他一向是位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他能在乔万尼身边拿着书静静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可以感染身边的人——“在你身边,好像空气都会安静一些。”洛伦佐这样说。

当时乔万尼心想:在你身边也一样。如今他体会到了相反的感受。

长廊中一时只剩笔尖滑动的沙沙声。洛伦佐坐在他身边,膝上放着兰迪诺新近的译作。他全心浸在书卷之中,因此忽略了乔万尼偏移的视线。少年的笔仍在纸上准确地移动,目光却已不动声色地望向洛伦佐的双手。这双手正垂放在羊皮纸面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牵过这双手,仍记得它掌心柔软的触觉。

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说的纯属谬论。在握着这样的一双手时,怎么还会有心情思考其他?

空闲时乔万尼会到雕塑长廊中为洛伦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购买艺术品的习惯,青铜塑像与石刻像从遥远的克里特岛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后一路运往佛罗伦萨,表面上还覆盖着泥土与苔藓。其中的许多雕塑因年代久远而无法判断其来历,只能通过材质、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细微的相似或差异以推断其作者所处的年代。贝托尔多也加入到了这项工作中,他常将洛伦佐比作这些古代艺术的救主,将它们带离黑暗,也使其逃离被熔铸或砸毁的命运:“如果它们的身体里也有灵魂,现在该正不停地唱着赞歌吧。”

或许是为了褒奖他的勤恳,洛伦佐在餐桌上为他预留了上座,并邀请他在不久后与自己一同出游。这是乔万尼第一次参与游猎,清晨原野上的草叶还坠着露珠,天明时分,调犬人牵着十余条热那亚猎狗在前方开路,训鹰人则引着洛伦佐豢养的数只塞浦路斯鹰驱来四周的野鸟。同行者很快发现这位寡言的少年学徒有一双敏锐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准头远远超过一般初学者。午时他们在林间的溪水边野餐,背靠着巨大的橡树,乔万尼坐在远处,将不久前洛伦佐挽弓的身形从记忆中拓在纸上。他的炭笔在纸上不断地画出人形,直到人群中的洛伦佐拨动琴弦,乐声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一首欢快的托斯卡纳舞曲,人们拍着手应和,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明亮笑容。

洛伦佐也在微笑。越过簌簌颤动的枝叶,乔万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经能很好地分辨公爵笑容的真假,知道洛伦佐现在确实难得地十分愉快。有人说原始的猎杀欲望是人性不可剥离的一部分,能带出人们身上粗俗、卑鄙的东西。但洛伦佐不会——至少在他看来。他依然具备着独特的矜贵,带着一种光芒四射的吸引力,像过去的每一刻一样,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

自然而然地,他也为洛伦佐的愉快而愉快。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笑了起来:像是阳光降落时,花便忍不住随之开放。

他不再忧惧了。这样就很好,他想。已经接近于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梦想。

*

波利齐亚诺推开书房门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他和洛伦佐可能是宫邸中唯二仍然清醒的人。洛伦佐正将银色的细沙洒在信纸上,以使墨水尽快变干。波利齐亚诺转过头,瞥见公爵手边放满烈酒的银托盘,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劝阻。

“今夜有两封来信,分别来自罗马和米兰。”他说,“我建议您先读罗马这一封。她听到了一些流言,是关于您的。”

“大概能猜到。”洛伦佐点头,“太久没有关于我的流言才会令人惊讶。这几年,我时常听到人们说我要么是不举,要么是鸡奸者。”

波利齐亚诺愕然于他如此平静地说出了那个称谓。他试图从洛伦佐的面孔上寻找另一些情绪的痕迹,而洛伦佐只是对他微笑。这使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那位小姐只是偶然听到了这些传言,”波利齐亚诺说,“年轻女孩总是很容易受多嘴仆妇的影响。”

洛伦佐只是笑着摇头:“没关系,我稍后会给奥尔西尼大人写信。”他拿起手边的香盒,薄荷与鼠尾草凛然的香气扑面而来,多少舒缓了他的疲惫。烛火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轻轻晃动,使公爵的轮廓愈发深邃:“他们想尽力拖延,我其实非常理解……这也是我的愿望。”

他接过波利齐亚诺递来的信封。他平静地读完信,随即继续了之前被打断的事,折起信纸,用戒指在信封上盖下家族纹章:“请寄给我们在米兰的朋友——如果还有的话。”

波利齐亚诺神色不明地望着他。洛伦佐没有抬头:“不用担心。信中只是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米兰的呢?”

“我想,”波利齐亚诺低声说,“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

洛伦佐终于看向他。波利齐亚诺也凝视着他,目光悒郁而哀伤。洛伦佐慢慢地展开那张盖着公牛纹章的信纸。他维持着看信的姿势,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波利齐亚诺明白他沉默的缘由,他别过眼,轻声叹息。许久后,洛伦佐推开窗扉。夜风倒灌而入,吹起他耳边的碎发。漆黑的阿诺河在远处无声涌动,仿佛永不止息。

他注视着黑暗中的长河。世上唯一稳定的、永恒的东西,是否就是这无法为人力改变的自然?而与此同时,此间的人们却在不断凋零,正如风中枯叶。

而我又在试图抓紧什么……?他想。

公爵一言不发地伫立在窗前。许久之后,波利齐亚诺才再次听见他的声音。

他低声说:“太快了。”

“太快了。”

洛伦佐转过身,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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