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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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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后的拥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也不曾移动,双手仍放在对方脊背上。乔万尼的呼吸从急促归于平缓,羞耻与心痛的感觉退去,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如今两人间的举止足以被称为僭越。他松开手,洛伦佐立即发现了他的退却,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同站起来。洛伦佐问:“你能原谅我么?”

乔万尼点点头,又摇摇头。洛伦佐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无权指责您。

他凝视着面前黑发的少年。“少年”一词对乔万尼而言或许已不再合适,年轻的雕塑学徒已经和他一般高,看上去甚至比他更有力。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又显得太年轻,使灵魂一览无余。

洛伦佐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是我可以补偿你的吗?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我会尽力满足。”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项无比昂贵的提议,但乔万尼只是再度摇头,说:“不用。”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谦逊,洛伦佐拧起了眉——他不习惯于被他人拒绝,也不习惯交谈中过分的生疏。他想了想,忽然抚掌笑起来:“没关系,我想起来,我还欠你一件事。”

乔万尼被他握住了手腕,不明所以地随他离开礼拜堂,一路回到宫中,登上四楼。他们进入洛伦佐的书房,在壁炉与书橱间那张绣金的波斯挂毯前停下。随着“喀”的一声轻响,公爵打开了藏在其后的暗门。

美第奇宫有诸多暗门与密道,这是乔万尼先前就猜到的,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它们。登上一架绳梯后,他们来到宫殿的天台。他惊奇地向四周望去,发觉自己置身于公爵藏在半空的第二个花园之中。

几何形的花圃中丛生着月季、鸢尾与丁香,小苍兰和铃兰茎上坠满圆润的钟型花苞,另一边是来自佛兰德斯的郁金香,花萼呈妩媚的紫红色,深得接近于黑。微风拂过时,点缀在花叶间的蕨类银绿色的叶片便翻起波浪,光芒熠熠。中央有一架黑铁制成的秋千,一把里拉琴放在上面,洛伦佐与他并肩坐下,手拂在琴上,拨出了第一个音。

很轻的一声响,宛如露水坠落。

“有时候我想在佛罗伦萨找一个无人之处,找了许久,也只有屋顶和山上能满足这个条件。”洛伦佐望向远方,忽然说,“这座城中的人们有一点好处:他们从不抬头看。”

在这里可以轻易地俯瞰全城:布鲁内莱斯基的圣灵修道院与漫长曲折的拱廊,一片片砖红色的平顶,城市外围拥挤的矮房和排水道,青色的阿诺河在各个区内蜿蜒流淌。人变得很小,是一个个不断移动的模糊影子,在石桥和窄巷间碌碌穿梭。他发现洛伦佐说得对,佛罗伦萨的人们在行走时永远只注意脚下的地砖,像在随时期待能从石缝中捡到钱币。他们因此错过了日升月落,错过星辰的排列和移动,也错过了屋顶上掩藏的秘密。

洛伦佐又拨了拨弦。

“我从小就想将这里改成花园。”洛伦佐说,“我的祖父对这个想法不以为然。他常说,无人观赏的园艺有什么价值?”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西莫的语气,“‘未来拜谒你的宾客将超过百人,屋顶宴会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多虑了,其实我当时不过想复刻一座巴比伦花园。”洛伦佐随意地弹拨着,琴声像泉水般在他指间流淌,“你知道的——那位古代君王为了迎接他那来自雨水丰饶地区的王后,在高大的塔庙上方筑起了一座花园。有些古典学家告诉我这故事纯属伪造,只是斐罗的梦境或者骗局,毕竟千年来远行者们从未找到它的遗迹。不过无所谓,我可以把传说变成现实。”

他轻轻地笑了:“我一直想,佛罗伦萨,应该是一座实现奇迹之城。”

说这些话时,洛伦佐的眼睛很亮。

“你看那边,”公爵指向城市空旷的西南角,“很快,那里将有一座学园平地而起。来自热那亚和希腊的学者们将涌入这里,除了教会法和雄辩术,他们还能教给学生们更多……想象这些画面时,我想到的是曾经的雅典和亚历山大里亚。青年学者们虔敬地端坐在哲人面前,听他述说智慧与星辰共有的运行方式。”

“我时常说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许多人——我指的是市政厅里的一些年长者——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他说,“这座城中的人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内赚取了足够的金钱,但光有金钱是不够的。人们需要一些永恒的东西。音乐,诗歌,艺术……这些伟大的、恒久的东西。”

他的目光停在乔万尼脸上。

数月前在马车中的记忆扑面而来,解决了当下的一切谜题:他向洛伦佐倾诉自己在文法上的烦恼,洛伦佐则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琴。此刻乔万尼看着洛伦佐,公爵的神情非常柔和。

他猜到了公爵接下来要说什么。

“诗歌生而为心灵——这是贺拉斯说的。”洛伦佐低头拨弦,一缕纤细的金发垂在他的脖颈上,“它的创作和产生,是为了心灵的快乐,而不是为了有用——这是人人都爱着的荷马说的。我无法比伟大者们说得更好,但也许我有别的表达方式……”

他吟起一首古老的诗。

这是一个发生在巴比伦的爱情故事。乔万尼已忘了他曾在哪本古籍中读到过它——是维吉尔的著作,还是奥维德的长诗?但从未有一次,这首诗像如今这样强烈地触动了他:

一对青年男女坠入了爱河,家族的世仇却使他们难以结成眷侣。在漫长的反抗与挣扎后,两人最终选择以拥抱的姿态死去,鲜血染红了身旁桑树的根系,桑葚从此成了代表爱情之壮美的紫红色。洛伦佐吟唱的是故事的前半段,那是一个夏日,在达芙涅化身的月桂树下,仿佛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一次意外,男女主角遇见了彼此。

“快跑,躲开她,躲开那致命的火,

那火焰凶猛,将撕裂你的心;

但人们总会听到玛雅的低语: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乔万尼闻到风中鸢尾花的芬芳。洛伦佐的声音温柔而殷切,他的音乐和叙述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浸润他人的灵魂。一章终了,他轻声念起另一首诗,有关另一些人造的伟大之物——

“有灵魂的人造物,能够避开

时间的摧残,趣味与命运的变迁,

正如在任何人的笔尖与墨迹之中

蕴藏着高雅、低下或平凡的品格……”

伟大的艺术之间总有相通之处,不同的形式下掩埋着永恒的命题。诗歌与音乐,这是洛伦佐的专长,他已展现出了两者融合的结果。单一的思想不会造就伟大,正如广大的海必定包容着无数河流。雕塑与其他所有艺术一样,在其中最杰出的那些作品中,总能找到诗性与哲性的品格。

“我们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而匠人与艺术家间的区别是什么,是持续的创造力,鲜活的热情,还是其他更纯粹的东西?得到波利齐亚诺的答案后,他曾久久思索。

从前的他怎么会觉得那些课程是烦恼与负累?那明明是引他通向“精神”的路径。

我真是太傻了,乔万尼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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