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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轩窗半开,夏云书趴在窗边上,拽着一只探进窗口的梅枝。
“你这样闻花,把屋里的热气都闻散了,一会又喊冷。”齐豫风卧在被子里笑他。
“嘻嘻,”夏云书揪下一朵花骨朵朝齐二脸上丢,“你冷了就直说,干嘛又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
齐豫风任花砸到脸上,果然凉丝丝的,冷香沁鼻。他见夏云书一脸坏笑地关上窗,心道不好。果然一个冰坨子身手敏捷地蹿进他的热被窝,把他惊了一跳。
“你可真不晓得心疼我,我病还没好,你就这样折磨我。我怎么敢直说?”虽然口头这样埋怨着,齐二还是拉开里衣,把对方冻僵了的手捂在心口。
夏云书被捂热乎了,笑嘻嘻地把手在他身上乱捏,“我怎么不心疼?但我宁愿你病着。”
齐豫风被捏得浑身发痒,用胳膊把他捆住,“因为我病着,就要天天赖在屋子里,出不去了是不是?”
“对啊。”云书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你说,还要唱词给那些不相关的人听,我可不高兴。”
“那我攒够了钱,典一间铺子,还去做生意可好?”
“用得着典什么铺子,像吴六七那样支个摊子卖吃食怎么就不行?他已经教会我怎么包混沌汤圆了!”
齐豫风不置可否,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原来是你技痒,想当小老板了。”
夏云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做出一副装傻的样子,“只许你当齐大老板,不许我做夏小老板?”
两个人又笑了一会,自然而然地滚作一堆。
离开京城后,两个人的日常用度仅靠齐豫风说书维系。后来,夏云书也在一个小吃摊上谋了一份差事,二人手头才逐渐有了些积蓄。贺中奎屡次提出要给予帮助,都被夏云书拒绝了。最后好说歹说,才搬进当年贺中奎在金陵备考时买下的院子——贺大人坚持说当时是夏家出的银子,院子本该是归他的。
两个人有了落脚之处,又有了各自的营生,生活过得虽然清苦平淡,但又是常怀希望的,阳光甜蜜着。这种涓涓细流似的平静,都是过往不曾有的。
有一次二人得闲乱逛,甚至找到了齐豫风寻找多年都没有结果的一个处所——他原本的家。齐二原是金陵齐氏的一个很远的旁支的后辈,幼年失祜才被在京里做官的齐老爷领回。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中风光过,也没落过。后来回到金陵,私下里一直偷偷寻觅自己的根。
那时,大夫说他的眼疾是娘胎里带的,又说他的娘亲是个盲人。他从记忆中反复打捞着痛苦的根源,却总是一无所获。他差人去找,几乎把金陵城上上下下翻遍,却没有任何线索。
但那天就那么忽然找到了。
他牵着夏云被什么绊了一觉,拽着他,把他也扯到地上。两个人趴着,笑了一会。等笑够了,夏云书指着他的身后,“看,那墙上刻了只傻模傻样的鸭子!”
记忆仿佛潮水涌入他的脑海,他转过头去,耳边仿佛响起一道模糊不清的女声:“幺幺,过年阿娘给你炖鸭汤喝呀?”
“丫当?”口齿不清的童音回应道。
“鸭子。”一块石头被放在他的手里,他被牵着,在斑驳的墙脚处,画了一只,鸭子。
他蹲过去,抚摸着那块爬上了青苔的墙壁。不知道这只鸭子是被哪个小孩子发现了,也许是觉得有趣,反复地描摹着,浅浅的纹路越变越深,反而像刻在了石砖里。
夏云书也蹲下来,凑到他眼前,关切地问:“怎么了?”
“这只鸭子是我画的。”
“啊?哈哈哈哈哈。”夏云书也去摸着那些刻痕。“齐老板的墨宝哇!不傻,一点也不傻!很可爱!”
齐豫风把他拉起来,自嘲地笑起来:“我以前住这。”
夏云书立即领悟了“以前”的含义,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巴,“你找到家了,真好!”
没等齐豫风继续感伤,夏云书又给了他一个吻,“若是没有以前的家,也就没有现在的家。但无论以后如何,你余生的家中,必定有我。”
齐豫风笑着摇头,回手抱住眼前的人,两个人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依偎着,直到夕阳落尽,宵鼓长鸣。
两个人说说笑笑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院门口站着一个垂头丧气的蠢人——为什么说他蠢?
因为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在谏议院撑了两年,终于被革了职。贬至金陵,无限期地等待启用。
明蕊长公主殁了。可有可无的齐家被反攻倒算。因为齐四足够蠢的缘故,才能够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更要感激贺中奎的安排,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哥。”蠢人蔫巴巴地喊,“我现在除了不是我儿子的儿子,什么都没了。”
齐豫风望了望身边的人。夏云书翻了个白眼,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末了,才递出一句,“抱着我侄子进来吧。”
齐豫嵩抱着齐从义十分忐忑地跨过门槛,舒了一口气,笑了。
这几日刚过腊月,新年的气氛还没有完全退却。云书收了摊回来,在菜市买了一兜便宜的蔬菜和猪肉,打算就着家里剩着的面粉包一点饺子吃。
齐四父子两个来了以后,家里又拮据起来。齐从义还小,家里总得有人带孩子,加之齐豫嵩那个金尊玉贵的,从来没有吃过苦,一时很难适应自己不得不要以力气谋生计的现实,云书两个人也就先养着他。
见云书回来时手里拎着肉,齐二用大拇指弹着一枚铜板,对齐四道,“我替你在乔老先生那里找了个教书的活计,你好歹是个举人,还是有人买你的账的。到时候你把从义放在乔夫人那里也使得。”
齐四也渐渐认清自己是怎样地“寄人篱下”了。把很多不必要的矜持与羞涩都丢弃。不能走入仕途的举人老爷顶多能做个教是圣贤书,但修身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这种心情,大约和齐豫风当年初到金陵时差不多。——忽地从云端跌落。
“嚯,少爷。”云书经过他,耸了耸肩,想是见他脸色不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小地揶揄了他一句。
齐豫嵩把孩子抱着进了屋,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出门。
饺子上桌,两个人就坐在院子里伴着将临的月色吃了起来。
“若是这时候有点酒就好了。”齐豫风吃着吃着就笑了,手里捏着云书从桌下递过来的一位“老朋友”。
“哈哈,要是真有酒,我可舍不得给他喝了……”两个人都说的是另一位,但恰好逢着齐豫嵩从屋里探出头来听了一耳朵,自尊心被刺激得受不了,又缩了回去。心里暗暗盘算着,他们要喝酒,自己请他们便是。转身把齐从义脖子上挂的金锁拔了下来。
“臭小子,也接济接济我这个便宜爹才是!”然后从后窗悄悄翻出了屋子。
第二日,三个奔波一整天的男人终于平等地坐上了一个圆桌。
“菜,一文,我买的。”云书亮着一颗牙。
“南瓜粥,三文。”齐豫风憋笑,捂了捂嘴。
“醉仙酿,二十文。”齐四第一次觉得自己奢侈。
“喏,一人一个小杯子,省着点喝!”云书掏出三个小酒杯,无奈那醉仙酿是整整一壶,对着口杯子,一倒就洒了一桌,齐四直道“可惜!”。那语气中的真切,让齐二笑得弯了腰。
“四弟难得请咱们一回酒,还是用碗喝吧,哈哈哈!”
齐豫嵩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耳根,到后头,连脖子都红了。
三个人囫囵地喝完了粥垫底,就你一碗我一碗地倒起酒来。
“二……二哥,你、你这些年,过得快意吗?”
齐豫风没有应,他早和醉成一团的云书亲得难舍难分了。
齐四晓得这种场合自己应当回避,但偏偏移不开眼睛。他干巴巴地自饮自酌,见那二人打得火热,尴尬地催促:“天还凉,你们好歹……关上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