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第二章
“启中…”楼里的兄弟一个个泪水涟涟,十八相送的架势把夏启中烦得不行,连干爹,也就是玉梁楼的老鸨子常微明都跑出来哭天抹泪。
“亲爹啊,都是大老爷们,我还没死,就别带着兄弟们给我哭丧了!大早上的,晦气!楼里的兄弟们常有去留,也没见你们哭谁哭成这样啊。”
其实他心里知道大家为什么赶来与他哭一场,玉梁楼本来就开得半死不活的,里面的倌多是老了,旧了,残了,之所以到现在还撑着,全靠众人相依为命一般地相互扶持着,所以虽说是个腌臜地,对于他们这些残花败柳来说,却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归骨乡了。
从前有人走,也多是往魂归处走,往平静里走,更好一些的,甚至能往真正的家乡走,可他却是往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完全的地狱里走了。怎么能不让人痛哭呢?等他真正地神魂寂灭了,这些牵挂他的人都没有机会为他落一场泪。可他不忍看他们落泪,贱命一条,真的死在外头了反倒是好的,不值得惹众人伤心一场。楼里的每个人都太苦了,以后的日子里头要流的泪还多着呢,都省着些流,省着些哭。
“别哭了,别哭了,常老爹,快劝劝大家吧,你们非把我惹哭了,抬进齐家被一顿打才好吗?”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常微明摆摆手,硬是把哽咽憋住了。
见来送别的人渐渐都把泪收了,夏启中才点点头,转身走了。玉梁楼院门前站着五颜六色高矮胖瘦的一溜人,整整齐齐地望着那驾单薄的马车“咯噔咯噔”地走远了,走过了一条宽敞的大街,走过了一架木制的横桥,走到雾霭深处去了…
虽然是夏天,齐府还是凉快地很。夏启中提着水桶从后院的清明池里汲了半桶水,打算把水在日头下晒了,傍晚的时候好浇花。
齐四少爷在书房门口,没错,就是那门口一寸见方的位置种了一簇花。就那么一簇。也没人知道是什么花,毕竟那花从来没开过,齐四少爷自己也不肯说。
而夏启中,就是那簇花的专职花匠。专门的,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照料那块“花田”,不远几十里,从城西请回来的。
要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夏启中无不畅快地想,当日该给那齐豫嵩个正经甜头吃吃,免得他如此看顾,自己心里总觉得好像欠他很大的恩情。
因此,四少爷唯一的要求——进屋不准穿鞋,他也是非常乐意而且痛快地接受的。何况他“进屋”的机会又不多,无非是齐豫嵩隔三差五把自己叫进书房问问花草的事。况且那时总无旁人在场,一点也不叫他尴尬。
“启中——”
哦,这“隔三差五”的时候到了,拎着桶小跑几步,冲到书房门口,把鞋脱了,规规矩矩放在一边,不使其压住花田。
“少爷。”
齐豫嵩坐在桌前仰着脸笑,一副明媚无垠的样子:“快过来,今天先生下学早,我买了米酥回来的!”
夏启中穿着小厮的衣服,脸被太阳熏的带着点阳光的粉红,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日在玉梁楼见到他的那股不和谐的媚气。才两三个月,我已经把他养得脱胎换骨了!齐豫嵩不无得意地想,他现在瞧着,就像一个从小在齐府长大的无忧无虑的书童。除了…偷偷向下望了一眼,心上便发热。
“米酥在哪呢?…嗯?少爷?”
齐豫嵩打了个激灵,连忙摇摇头,从书匣里翻出一包小食摊在桌上。
夏启中喜欢吃甜的,这齐四少爷常常像个童年玩伴那样待他,叫他觉得奇怪但又很快乐。米酥既然上桌了,就说明小少爷打算跟他边聊边吃,他转头打着赤脚“噔噔噔”地去角落里搬凳子。
齐豫嵩捏起一块米酥囫囵吞了,一点也不嫌干,嘴里自动地分泌着充足的唾液。
启中把凳子摆好,端了盅茶过来也开始吃,见齐豫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觉得好笑:“干什么呢,吞吞吐吐的?”
“二哥回来了。”
“哦。”启中吞了一口茶。
“我是背着他把你接进来的,我有点怕他…”
启中点点头:“我也怕他,我一定躲他远远的。”然后便笑了。两人一齐笑了。
四少爷憨头憨脑地在嘴角上挂了一大块残渣,他手一指,夏启中便无奈地笑着替他揩了。
米酥时光便这样愉快而甜蜜地度过。
清明池里还养了鱼,傍晚的时候空气粘稠起来,这群鱼便憋不住浮起来吐泡泡。夏启中不知道这池里养的鱼到底能不能抓,抓着水桶蹲在池边把它们舀起来又放了,如此反复,完全把调戏这群生灵当做消暑趣事。几个小丫头凑过来看他抓鱼,大约是放了晚饭大家都有些闲得慌。
“夏花匠,这天看着要下雨啦,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也别折腾那群鱼啦,日哈哈。”
夏启中抿嘴笑起来:“可别乱说!我只是在洗水桶罢了!”
小丫头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原来你姓夏。”? 水里摇摇晃晃映出一道华丽的身影。骚包,启中偷偷翻了个白眼。
“二少爷。”他转身跪下。
水桶在池边沉沉浮浮,被一群鱼用嘴拱来拱去。
齐豫风绕着圈打量他,啧了一声:“婊子。”
他连忙俯下身连连磕头,心里冷笑,王八。
结果那王八蛋站在岸边一脚把他的水桶给踹到池中央。“去捡。”
慢吞吞地脱掉鞋袜,挽起裤脚,绷着脚尖试探了下水温,结果碰着一堆金灿灿的鲤鱼,凉腻的触感让他一阵恶心。
齐豫风在一边阴沉沉地盯着他,脸色比天色还黑,他只能咬咬牙把小腿放到池里,屏息朝前走。池里的水是活水,虽然是夏天,走起来还是挺凉的,终于把水桶捡回岸边。“噗——”这次是鞋飞到池中央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太舒坦,太有尊严了,夏启中觉得有一瞬间自己想出手打他,一拳锤在这王八蛋脸上。幸好忍住了。
他抱着桶又回去捡鞋,生怕把桶搁岸上就又被踢下来。但布鞋不像木桶,吸足了水就沉下去了,他在池子中央摸了半天也只摸到一只,不过既然是自己的鞋,摸不到就摸不到吧。
带着鞋和桶湿淋淋地回到岸边,想了想,从离齐豫风较远的地方上了岸。没错,他怀疑齐豫风一直等着把他整个人踹到池中央去。结果见他上岸了,那厮转身就走了。抬头望天的功夫,雨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好了,这下全湿了,眼睛也湿了。
十分晦气地回屋,同屋的白管事帮忙煮了碗姜汤。
衣服有一套换洗,鞋却只有一双。夏启中把捞回来的那只丢到雨里。
“唉,阿启,好好的,何苦平白糟蹋东西!”
他本来倚着被褥躺得正舒服,见那白管事颤巍巍地撑着伞迈进雨里,替他把那只被池泥污了的鞋子从雨里捞出来,他又觉得卧得不安稳了。
“老白,放下放下,我错啦!”
管事把鞋帮他靠在屋檐下:“跟谁呕气也别拿吃的用的发脾气,一针一线都来之不易,要爱惜。”
“晓得咯,快睡吧,这雨可大,明天扫落叶也得扫一阵子!”
老头抖抖伞:“才吃了饭,我烧根烟再睡。”
天暗了,两人不舍得点蜡烛,只能看见一星亮点在窗边明明灭灭。在氤氲的水雾和旱烟香气中,夏启中安然沉入香甜的黑暗里。他如今有长辈和朋友在身边,就像有个家了。
梦里面是很舒服的。夏启中闻见一股花香,一帘轻纱垂到他眼前,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摩挲。轻纱后面传来一阵旖旎的念书声。听得帘后的人忽然笑了,一只修长秀美的手从轻纱中探出来:“我又不是冰肌玉骨,你何故学明月窥人?”
那人生的面白眉青,身姿舒展,端的一副清俊风流的模样。自帘后走出,用书卷抵着下巴,含笑望着他。
他“登”地耳根发烫,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喃喃道:“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对方忽然一把把他抱起来,嗔怪:“懒家伙,又不穿鞋。”
他感到自己在对方的臂弯里像是很轻,小小一团的样子,那人抱着他一边走一边咏唱着坊间小调,他忍不住小声合唱:“又不道…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阿启,阿启,该醒了!”
白管事摇醒他,他“啪”地睁开眼,一个轱轮滚下床,立即把那个散着花香的梦给晃散了。